客从何处来:漂洋过海的奇形怪状。

刚在微博又刷到一些在日本开的中文演唱会的消息。最近,我也在抖音刷到了很多蔡依林的演唱会视频,像是看了现场一样。我不知道,为何我想在公众号记录他的演唱会就这么难。前几天写了一篇大概发了十次也发不出来。

于是就随缘吧。这篇能不能发出来也就随缘。

说说上周在大阪的经历。

演唱会在周六晚上,周五傍晚,在难波的音像店有签名会。规则是上午去排队取号,仅发放 100 个号,傍晚时分凭号,一个人不论买多少张 CD/黑胶,一个号也只签一个。

我对签名这事儿呢,是非常无感的,对签名亦然。要知道帝都居大不易,这种没有什么实质用处的东西实在只能占地方,搬一次家差不多也就是个遗失的结局,已无执念。甚至我现在连 CD 播放器都没有,连买 CD 都意兴阑珊,诓论黑胶。我下飞机就直奔难波,因为前一晚没睡,一个中年人的状态基本上就是一具尸体的概念。喝了星巴克,在难波乱逛,差不多正好是傍晚时分。朋友说他早上去排到了票,我说那也不如去看看现场好了。于是就去逛了音像店。

我对音像店这种空间是非常有感情的。早年在老家读高中的时候,最大的快乐就是去学校对面的音像店徘徊,遇到新出的专辑就非常欣喜。到帝都读大学之后,周五下午就喜欢一个人去西单的「大世界音像」,买一堆 CD 然后就着傍晚的晚霞沿着长安街漫步,偶尔还能遇到降旗仪式,沉浸在文艺青年的世界里无法自拔,非常快乐。这些年,音像店这种东西在内地已经很少见到了,也很少去这些地方了。记得 2018 年在旧金山偶然遇到一些二手唱片店,还是在里面逛得不亦乐乎。所以进到难波的这家音像店的时候,很希望能找到一些华语专辑,但是架子上的指示牌大规模写着「J-POP」或「K-POP」,日本本土的音乐和韩国的流行音乐在日本大行其道,能与之抗衡的也就仅存欧美的 Taylor Swift 可以拥有头版头条的推荐,余者寥寥。我想找华语的流行音乐,我以为邓丽君、王菲或窦唯的专辑或可寻得,然而却事与愿违。华语音乐仅在唱片架最下格的末尾处,或有几张小众的青岛或之类的小众乐队,其余均不存。叹文化隔阂之深。

至傍晚签名时分,各路内地人操练着标准的天南海北的汉语普通话接踵而至,我站在店外观察这些人。这些人我以前会在小众的流行音乐 live house 或者摇滚音乐节,或者唱片店内看到,现在则无可觅其踪。这些人都差不多是什么样子呢?大约是一群不怎么精致时尚,有点颓然的不太入世的气质,多者留长发、露纹身,却目光灼灼,愤怒精神,与都市文化症候者、抖音小红书城市高端轻奢牛逼的精致图像生产者,不可同日而语。顿时我有一种时空穿越之感,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岁各处串场看演出能见到的那些以生命和热忱来实践摇滚亚文化的那些愤怒而忧伤的年轻人们重新相遇了。然而这些能来大阪的年轻人,也有不少是中年人,但多数还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我有点羡慕他们在如此年轻就能有如此精神与财力来支持精神爱好,感叹果然时代不同了。

在他乡,语言不通,日本人工作一丝不苟,但也极重面子,场地虽小,但秩序井然,安静如考场。排队者不时望向门口处期待第一眼能见到音乐人,我因戴墨镜颇为显眼,遂挪至旁处。不时签名开始,门口等待者大都未领得限号,因而未得见真容。概仍旧必须低调,不想引起关注。不久第一个签到名的哥们喜气洋洋地将签名捧出,国人在他乡虽确遇故知却难破冰,不相互言语。只见他坐在地上,如获至宝般抚平他的签名、CD及塑料包装,那情状如获万金。不得者遂投去羡慕的眼光。后续又有人陆续获得签名,有三两成群结队的,也有单独行之,莫不欣喜难溢。有小姐姐签名出,有人搭讪之,想拍签名留念,我亦凑之。我被他那小心翼翼抚平的情形感动了,想到这些人不远万里、漂洋渡海东渡,只为在故乡无法购得以及听到的声音,心绪难平。这些从茫茫人海中,生活中或不可识,此时此地此身,竟奇迹般相遇。他们和他们喜欢的歌手一样,都可能是在他们的国家没法获得承认的一些人,这其中也包括我,只好去国离乡,只为这朝夕的电光石火。感念于此,我也冲进去买了全套专辑,以为纪念。

一小时后,现场已空。未得限号者进内场签名,未得愿,遗憾难平。音乐人始终未露面。再后,人去店空,这个短暂充满着大密度的中国人的场所,又重新归于一个日本音像店,一切似未曾发生。

第二天现场,不许拍照更不许摄影,手机封闭入一个绵袋,有锁。四面八方的人从国内和世界各地赶来,如同朝圣。赴现场者与昨日签名会大有不同,更多中年人和奇形怪状的人。

候场时,有人说,看到歌单未有新曲:他这几年都无新创作。四下哑然。概这也是大多数奇形怪状的人们的人生现状。时光流水匆匆过,白膘附身脑袋空,内耗和自我否定以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充满着人们的生活,无暇他顾。

有夫妇带女儿前来,看起来跟我年纪相仿,80后,户外装扮,气质阳光。女儿聪明伶俐,如流水潺潺。有纹身大叔调戏小女孩,问客从何处来?小女孩花容失色,不知如何应对。后知,一家三口从澳洲来,小姑娘不会汉语只会英文。这次换成纹身大叔花容失色,概英文贫瘠不敢多言。开场后,可能现场气氛太过热烈,灯灭后气氛有点疯狂,我看小女孩可能被吓到了,先是母女俩消失,后半段连那个帅气的爸爸也不曾寻见。

多数歌我和朋友都不熟,我们面面相觑:我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然而第一首就是关于某地的记忆,旁边有女生一边跟唱一边哭。

出发前和喜欢音乐的音乐播客人聊天,他们说不喜欢他是因为觉得他的歌太土了。这倒恰恰是我喜欢他的原因。这种直白的、不高级的音乐是需要听现场的。那种像是老朋友的独白,处处的转音车祸和唱不上去的高音,都是恰恰是最有力量的嘶喊。

还有就是很少有手机被没收的时机,专心听音乐,于是更专注他的歌词。那些不太高级的音乐反而更加纯粹了。因为这样的被迫的专注,反而让我收获了好几首新的心头好。他的现场表达也是半流氓半文青,恰恰是我生长的时代所特有的表达方式,流里流气但又有知识分子的温度。虽然我 2009 年就听过他的星光现场的专场,到这次我才发现,原来他的歌大多数讲的都是爱情。原来他是一个爱情歌手,怪不得他说唱不好这些歌是因为很久没谈恋爱了。

我这次想来现场还有一个目的是想看他现在的状态好不好,他现场会说什么话。发现他多余的都不说,只说一些看似临时起意的实则经过设计的话,就跟老师上课一样,初次听觉得震撼,再次听发现连笑话都一样,会祛魅。不久前看到豆瓣有人吐槽他,说如果你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他面对资本的时候的谄媚,你会有点失望。我觉得这倒没什么。但我回去又刷了不少他以前开的现场,觉得他不似从前锋利了,那时候他作为当地有名的音乐人,尤其在办现场这件事上颇有心得,看从前的舞台设计、灯光舞美等就能看出差距,这次日本巡演不过是个低配版。以前他在夹缝中还能获得成功的时候,是一个时代的尾声,我们都亲历过那个时代,看那时候的视频不仅觉得他锋利,更加觉得他心气极高,想要做好的音乐,也有浓重的表达欲望。今年自驾时,小姐姐说她正好看到他发了微博,我去查了原文已经被删除,大约讲的是:如果当时怎么怎么样,我们的孩子已经多少岁了。你想一个四十多岁的男的,事业已经几乎被铲平,人生在想些什么呢?无非就是关于那些城市里发生过的青春里的遗憾罢了。那些遗憾曾经发生在很多城市,南京、郑州,也发生在很多道路,热河路,山阴路,只是这些似乎都不再是他的人生大命题。我在看现场的时候会想起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的张震的父亲那个角色,经过一夜的关押之后,他自行发生了变化,他害怕了。这样的恐惧足以重新书写这个人的后半生的意识形态。那他害怕了吗?我害怕了吗?除了害怕中年以及死亡之外,我们还在害怕什么呢?

唱闭,观众逡巡不肯散去。有陌生人要约陌生酒,他们在美丽的河边聊天,我们尾随队伍,在他们坐下之后,我们继续前行,不曾加入酒局。

去之前,高中好友青山君问我要不要去,然后说他不能去。然后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一个音乐人的全集的百度网盘链接发给我。我点击那个链接,说违反这这那那,不能下载。

那个在十几岁时带我听民谣和摇滚的青山君,不玩文艺很多年。只是当他偶尔抛开丈夫和父亲的角色有那么点空隙做自己的时候会给我发微信,告诉我他多么遗憾。当年我还会相信他的叙述,现在则不会了,我只觉得这是他的修辞而已。人,只能选择一条路走,其他的平行时空只能是对无法成为和主动放弃的自己的凭吊而已。他只能在他现在的阳关道上竹杖芒鞋轻胜马,而我还在我的单行道上春风得意马蹄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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