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路。

朴树随电影《后会无期》推出《平凡之路》的时候,我心里一阵反感。不敢相信曾经写《召唤》的朴树会写这样的歌,心里默念一句「江郎才尽」也就罢了。

当然我没想到我的人生有一天会跟人聊起「平凡之路」。今天晚上去接我姐的机。她其实非常惊讶,咦,平安夜为啥你都没约会。然后说,她上个月回来见我,就觉得我「不太开心」,这次还是一样。「不太开心」呢,其实不是「不开心」,大概就是不在那种幸福满足的状态,整个人看起来清汤寡水的,没在弦上。然后她问我,最近都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嘛?

后来我们聊起一个共同认识的姑娘。我姐问我为啥看起来她也不太开心。我说,大概就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是一个「平凡的人」吧。没想到因为这一句,我姐竟然有点兴奋起来。她说,她多么想当一个「平凡的人」啊,无奈命运却总难遂人愿。然后我们讲起两件事情。

我说我前几天看到项飚的那篇《中国社会科学「知青时代」的终结》。我说起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他也是北大社会学系毕业的,但他上学的时候就认识项飚,看到「天才」的样子,在本科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只能是个「平凡的人」,于是之后的人生似乎也就没那么多耀武扬威的摆弄,平淡、安然的做自己的喜欢的事情。虽然现在年近四十看起来也没什么大的成就,但熟识的人都会对他推崇有加,难料再过十年不过成为学界翘楚。我想说的是,其实北大清华有很多人,在刚上大学的时候总是遇到天赋异禀的人,因此早就接受自己只能是个「平凡的人」。

然后我姐说起,出事的 21 世纪最近定了审判。曾经是很多人内心精神楷模的沈灏获刑四年。于是有人在 21 世纪的同事群里说,「如果可以选择,能平凡过一生就好了」,据说大家在有人在群里回复「呵呵」。我姐说,也就是曾经不平凡过的人,现在回忆起往事,才会说想要选择平凡。尽管现在出了事,甚至还获刑,但仍旧不掩沈当年的光芒,不仅曾经照亮一个报社,还曾经呼应过一个时代。现在那个时代远去了,有学生在朋友圈贴出《南方周末》 1999 年的新年贺词《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温暖的阳光打在我们的脸上」,「即使新闻死了,也会留下圣徒无数」,重温这些文字总让经历者唏嘘。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个问题是个伪命题。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平凡的人」。七零后如果能考得上大学,能够较为顺利的实现社会阶层的向上流动。八五前们如果工作的早,尚且还能赶上末班车,买个房子;再之后的人,如果想通过考学的方式实现逆袭,简直太难了。现在我们能看到的榜样们,恰恰从数量上告诉我们一个事实,要竞争赢过多少人才能有如今的成就。那么,更多的人要在适当的时候,有人在小学,有人在大学,有人在工作中,学会去接受自己是个平凡的人,并且接受平凡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这并不可耻。那些每天盯着「不平凡」,用尽所有手段完全丧失底线往上爬的人才可耻。可是,这么多个人要走向「平凡之路」,社会的想象力却没有提供给适合每个人的「平凡之路」。我们都在用尽力气寻找自己的「平凡之路」。

可是如果你的父亲也罹患癌症需要换器官,那么你就会知道「平凡」是多么可耻的事情。没有钱,没有插队权,你的父亲就得死;那么做一个普通人意义上的「平凡人」的首要条件是,你和你首属圈子里的人都必须是平凡不特别的,这个平凡还包括不能生重病。我姐经历了这一切。但她多么想经历「平凡」的一生啊。如果她不曾嫁给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总,如果她父亲不曾患癌症,她多想嫁给一个平凡而深爱她的人,继续养她的金毛,再养几个健康的小孩,安稳幸福的过一生。但年轻的时候她不这么想。年轻的时候她有新闻理想,她视爱情为生命,但她说感情的打击却不及父亲生病,面对奄奄一息随时可能丧命的父亲,她看起来较小的身体才焕发出强大的力量。那么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不曾有过新闻理想,不曾嫁给过后来的上市公司的老总,以及最重要的是,她父亲健康长寿。

经历过「不平凡」的人,才懂得「平凡」的珍贵。可是那些向着「不平凡」而把自己折腾的要死的人往往最后只是平凡的人,他们在用这种方式接受自己平凡的宿命。但往往,世事都不是人能主动选择的,「平凡」与「不平凡」,也不过是顺着人世的摆弄,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31 岁记。

2003 年的愚人节,身处非典的漩涡,高考前夕的我对世界充满疑惑,以至于当我听到在这一天张国荣去世的消息时以为这仅仅是谣言。对处于非典时期那种紧张焦灼的社会气氛,随时有人感冒发烧都可能会被隔离,人与人完全不可信,最好不要见面,打电话发短信是安全方式的那个阶段的我,以及高考前状态一直不佳忧郁烦闷离愁别绪种种来袭,张国荣自杀的事件并没有很深的影响到我。我记得我只是淡淡的评价道:对于张国荣这样追求完美的人来说,活到 40 岁就够了吧。在那之前,通过盗版光碟,高中的我看过《霸王别姬》、《春光乍泄》,当然那时候我只是隐约的觉得这个人很可能会是一种「隐喻」,但那时候我并不懂人生的走向为何。那时候拥有无限的青春可以挥霍,并不会想到,我自己有一天会到达 31 岁。

这简直太可怕了。

2003 年年底我在北京,正在跨年的当下,我记得我那时候特别迷恋隔壁系一个男生,那年冬天下特别多的雪,常常把成府路的树枝压断,我手写了很多很多的信。我周五下午没课总是喜欢坐地铁去天安门看降旗,我当时还是特别喜欢王菲和朴树,不过我仍旧记得梅艳芳去世的消息,那是 12 月 30 号,好像那一年的死了很多人,非典的时候广东、北京和山西都死了很多人,柴静去了小汤山采访,张国荣和梅艳芳死了。我并不知道我跟他们两个香港明星会有什么关联,但那个时候隐约觉得人生太脆弱了,要好好活。那时候,我还不到 20 岁。

之后的人生似乎就汹涌来袭。少年时期的缓慢、静谧的时间体验一去不返。北京这个城市充满着梦想和希望,当然也非常残忍与决绝。我也怀抱比较正确的价值观,想要获得就努力付出。然后就一直淹没在时间的洪流里。这 12 年时间,似乎是割裂式的,如果不是有人提醒都很难将自己的不同阶段串起来。然而在之后的人生里我却经常想起 40 岁自杀的张国荣以及患病去世的梅艳芳。当青春被挥霍的所剩无几,终于打算停下来好好收拾、检视自己的时候,我差不多 28 岁了。

28 岁那年,我也应该是过得非常狼狈。我当时租一间很小的房间住,几乎容不得第二人进去。当然大部分的时间我都不在屋里。那一年,我在「理性与感性」中挣扎,跟当时所在的团队的关系产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那一年我非常幸运的跟某互联网公司的联合创始人一起做项目,每周五飞一个陌生的城市周天晚上飞回北京,我庆幸我的思维能力开始呈现新的色彩与疆界,同时那个团队对于同性恋的包容让我很轻松的出柜。在认识他们之前,我都一心一意想要做一个事业型的人,不管是在学界还是在业界,都觉得自己一定要「过出漂亮的人生」来。但跟他们合作帮我解决了两大难题,首先是我不再有那种身为同性恋的「羞耻感」;其次我非常近距离的观看了一个身价过亿的人的生活状态——那绝非我想要的。

然后我开始写《28 岁说》系列。

不过之后的人生就又开始混沌起来——仿佛是我太想要过好了,太想要寻找到一个目标了,反而迷了路。迷路的方式却是在奔忙中继续辗转,以忙作为唯一的避免面对自我的借口。到临近 30 岁的时候,我到了博士第四年,按照学制来说我应该马上要毕业了。不过我似乎那时候对毕业一点都不关心,我将所有的救赎都压在爱情上——既然事业的成功不能获得救赎,那么爱情终究可以吧。然后爱情呢,又偏偏不是那种付出就会有回报的事情。但是当我把所有的宝都压在爱情上,企图因此来获得拯救的时候,爱情成了我和自己进行和解的一项交易,当然这项交易并不合理,因此注定失败,这也造成了最为压倒性的糟糕的结局,最终我将要毕业的时候,竟然一无所有。我轰轰烈烈、千呼万唤的 30 岁的时候,没有工作,没有爱情,简直太糟糕了。我无比的嫌恶那样的自己。那样的自己不配这么多年自己在事业上的付出,在爱情上的坚守。然后,就生了病。

用力过度,导致无法接受失败。这样的失败,又伴随着 30 岁这样的门槛的质问,我又如何可以不去承认,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呢?

所以我的 30 岁整一年,几乎是披头散发、屁滚尿流的过来的。似乎太久没有这么糟糕过了。我每天在灰暗的小屋睡得不省人事,对工作的事情也置之不理,对所有的人都敬而远之,没有兴趣。那时候伴随我的就是一只喵,还有一个好朋友。最后剩下可以凭借的,就是这么一只喵,一个好朋友,他们伴随我写完了博士论文,通过答辩,甚至突然间有了教职。终于可以绕开老板对我的安排,归还自由身。看起来美丽的头衔其实是太多拧巴和委屈,所有不屑于去做不愿意去做的事情这些年都尽力去做了,终于可以 say no 的时候,真他妈爽。去 tm 的美丽的牛逼哄哄的头衔,老子宁愿平凡过自己的简单人生。

后来的事情似乎都是转机,但回头来看都是注定。那篇我删掉后记才提交的博士论文,那个买回来却没有拆封的博士学位服,那些空白寄出的明信片,那些想说却从来没有说出来的话,都随着我毕业而一切清空了。当然这中间还有买房和买车的插曲,但终究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看似平静淡然的我,内心里仍旧荆棘丛生。当然我知道,未来的人生,这些遗憾都将伴我终身,成为我自己的一部分。

后来,我就睡了很多觉,我喜欢在傍晚时分在高速上开车,尽量不去触及难过的记忆。为人师表,虽然并不知道到底好不好,但态度非常虔诚。以及,在 31 岁生日当天,诅咒这个倒霉的年纪,希望 30 岁快点过去。

31 岁了。按照我高中时期的想法,大概我也不会活过 40 岁吧。但现在却觉得自己仍旧还没长大,尽管内心难起波澜,却仍旧在很多时候保持孩子般的初心。40岁的时候,我会死吗?31 岁的我,没有答案。但如果每天都可能是世界最后一天的话,我还是希望此刻自己活得简单坦然,充满力量。在迈向 40 岁的进程中,仍旧以一个少年的状态去探索未知世界的美丽,继续对人保持好奇,那么到 40 岁的时候,我才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