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老人院:老何所依?老有相伴。

一样的缓慢,安静,跟一直以来被灌输的「日本」完全无关,反而是静水流深的情节铺陈,没有去过日本,却是透过电影这样的媒介形式来体会日本,以及对于传统东方文化的想象,就如同想要看唐朝建筑,最好的去处可能也不是西安,而是日本的京都。

日本的不少电影有着这样的魔力,如同静水流深一般,甚至台词都少的可怜,唯有画面的流转,以及经由画面调度所呈现的日本文化内涵,偶尔有富士山和樱花,或者流浪的海边。如同在北野武自传性电影《坏孩子的天空》,桥口亮辅的《周围的事》,或者降旗康男的《铁道员》,黑泽清的《东京奏鸣曲》或者隐忍婉转在奥斯卡获得好评的《入殓师》都是这样的作品。这样的电影跟好莱坞式的大片背道而驰,同时也没有触及「情爱」这个最容易触动人的母题,一般的关注点在日本社会结构的变迁,文化,或者家庭本身的矛盾与和解,等等。这是日本电影的魅力独到之处。往往没有某些中国导演那样自己把自己神话的「讲道理」式的狂妄自大,也没有过分急功近利的哗众取宠。这些日本电影所传达出来对于现世社会问题的反思,对于当下人生存状态的关注,非常值得称赞。

我个人并不是十分了解日本同性恋群体的生存现状,但是就电影所呈现的状况来看,男权文化强大的日本也仍旧处于变化与协商之中,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然而,他们已经开始有了比较成熟的对于自己未来的反思:老何所依?

从传统的角度而言,养儿为了防老。类似的还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当这些同性恋老了之后,没有人为他们养老送终,那么他们要何去何从呢?这一部电影就是在尝试回到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可以开一间「彩虹老人院」,最好还有固定的资金支持,有帅气的园长,还要远离喧嚣闹市,出门走几步就可以走到海边,潮起潮落,不眠不息。

电影所呈现的同性恋形象

冉迪老师在他的评论中,将彩虹老人院中的老年同志们分为「男角」、「女角」以及「变性人」。在这样的一栋大房子里,这些人尽管有着不同的角色划分,偶有矛盾和争吵,但总体而言相处和平。

在与冉迪老师的交谈中,他提到电影对于「女角」的设定,似乎有刻意去迎合大众审美中对于「同志」群体的刻板印象。我们通常会提到的LGBT中,女同性恋者、男同性恋者、双性恋者与变性人总是联系在在一起,而我们生活中所存在的同性恋者,确实是多式多样的,展现在不同风格的,却被同一个称谓统领。然而当一群人的存在方式被刻板印象化之后,我们可能就会以一种「成规」来看待这个群体,而不符合这个「成规」的成员,则可能会被视作「异类」,尽管可能是褒奖的,也可能是贬斥的。

对于这几个角色的精心选择可谓匠心独具,尤其是在刻板印象已经如此强化的但是性文化整体又宽容的日本,对于几个主角的设定就异常艰难。

在被「呈现」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如同他者女主角闯入到这个新世界之中,最初觉得一切如此的难以接受,到后来不仅将眼前一切当成「日常场景」,甚至还深深的扎入从前无法接受甚至憎恨的感情关系之中,与之发生纠葛。在这个不算漫长的时期结束之后,这个女生不仅从心里接受这样一个从前完全无法接受的世界的存在,甚至还与这个世界的核心人物——她的父亲,达成了深度的和解。

不过可想而知,如果没有小田切让的加入,这样的电影会引起多少人的关注,又有多少人愿意容易缓慢的流水般的电影叙事之中。很多时候,文学作品这样的形式本来就是一道墙,关注的人理解的人自然会关注会理解,不愿意关注不会理解的人甚至都不会有机会来接触。所以如果没有小田切让这样的明星来加盟,使得更多人愿意来接触,或者李安这样的大导演来作为「引介人」,可能这样的被通过被呈现的「同性恋」形象的机会来改变人们的刻板印象。

电影中的亮眼之笔是那个与小田切让对视的小男孩。我们可以看到在经典的「冲突-和解」这样老套的叙事之中,人物的性格所表现出来的前后截然不同的变化,恐惧和对抗往往隐藏着最深刻的吸引,或者经由内心最不敢去面对的那一小块,才能到达「自由」,因为那是一片无比神秘,因此让人无比害怕的不断旅程。

最后那个经常在彩虹老人院面前捣乱的小孩进入了老人院之中,与这些曾经对峙的人和平相处,也许对他来说那几个小时仅仅是青春期时候的一个午觉,梦醒发现梦遗湿了内裤,回味总觉得美好,内心许是无比释然的。因为那个梦带着青春的萌动,而且它清晰的昭示着梦中的自己是一个男生,还是女生。

「谁不是拖着冗长的历史来到此时,此地,此身」

电影比较成功的塑造了几个人物,将人物从最初可见的部分开始剥起,最终还原一个真实的人物,让我们更加理解在一个寻常人在大时代之中的无助,同时还有ta的坚持与骄傲。

比如纱织与其父亲。纱织现在所处的状态,一定程度上是由其父亲造成的,而其父亲却因为其努力,影响了一代东京的同志群体,其功过难定。而纱织,就是在与父亲朝夕相处之间,与其达成和解的。当她看到母亲出现在父亲酒吧的照片时,其惊讶不言而喻,而这个秘密却讲出了纱织母亲自己的态度,尽管她从来没有跟女儿提起过。上一代的恩怨,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下一代的人,并无须承担过多的仇恨。

比如平常都穿着衬衣,而衬衣上绣着花纹的公司职员,他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而他又如何一步步的将这些秘密展现出来。比如鲁比,他初见纱织的时候,竟然无礼的说:“作为一个丑女,你简直比老同性恋还惹人讨厌。”可是渐渐的我们知道,这样的恣意的绽放的背后,他竟然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也许一生都在梦想着成为一名芭蕾舞者,或者成为相扑道场的女主人,然而想到从未谋面的孙女儿,他还是紧张、雀跃,甚至一直在练习如何与孙女相见。每一个人的背后都藏着个人故事的发展脉络,我们看到每个小人物背后的喜怒忧乐,如此真实,当然也如此无奈的到了此时此地此身。通过社会学的想象力,我们透过一个人的个人历史来了解这个人的时候,通常也会与这个人的现状产生和解,毕竟,所有的后来都有来时路。

当然这也是终极意义的升华。不论是谁,都是嵌在世界上的一粒微尘,ta都有他的小小的卑微的梦想还没有实现,ta都有藏在衣柜中不能与人分享的秘密,ta曾经被人深深伤害也伤害过别人,ta在人前桃花怒放却更多的时候分不清自己真正的角色。

老无所依,老有相伴

在中国的语境中,一定要生儿育女的终结原因是要「防老」。一个人事业再成功,如果没有人给ta养老送终,那他也是失败的。

看《甄嬛传》,里面的苏培盛和崔瑾汐,在他们中年相遇的时候彼此珍惜,崔瑾汐说,他们只是为了找个伴。一个太监,即使已经成了总管太监,然而终究没个后,没人陪,深夜的时候身边每个人仍旧是「孤独寂寞冷」,他要的不过是一个陪伴而已。然而,太监与宫女的勾搭被称为「对食」,然而他们终究需要得到皇帝的首肯,才算是修成正果,才能正当的合法的在一起。在看这一段的时候,我有一点投射到自己身上的感觉。我们是不是终极的目标,就是要找个人陪伴呢?

电影里面的这些人,他们也许有过烜赫一时的过往,甚至有过不堪回首的经历,结婚生子然后又将其抛弃,然而他们如今大都是孑然一身,大家相聚在一起,远离高压的城市,相携度过最后的时光。每一次同伴的离去,都是一场灾难,都可能带来临时集体的解体。每一次同伴的离去都意味着自己即将行将离去,每一个个体的命运都带着群体性的暗示,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

变性的有子女的鲁比,他生病之后,回到儿子家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呢?如果被儿子儿媳以及未经世事的孙女儿发现,他会被再一次抛弃吗?如果无所依,彩虹老人院以及这些曾经的好朋友们,会是他的依靠吗?依靠亲缘关系,还是依靠体制,依靠友情,依靠什么呢?如果他没有一个儿子,他这个时候的人生会有什么遭遇呢?他年轻时候轻狂,想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应该遭遇了很多怨恨,年老时候应该有不少悔恨,然而他会后悔吗?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对于这样的问题我们都没办法清晰的回答。若非亲历,若不是当事人,则没法知道各种情由,我们也不能替未来的自己回答。也许年少轻狂,就应当鼓足勇气去实践人生的宽度与广度,更多的时候,我们被教育成要节制,不能过多的透支未来,似乎,「当下」与「未来」之间永远都存在一个逆差,而这个「逆差」如果可以把握好,则也许在「不久的当下」会活得幸福。

说白了,幸福才是最重要的。苦熬一定是奔着幸福,若是没有了幸福的奔头,何以如此辛苦度过此生?然而,此刻的幸福又是最靠谱的,谁知道,未来的幸福,又会飞出多少幺蛾子呢?

说到底,不论是什么形式的亲密关系,人终究一生都只能是孤独的。未来不可预测。在老无所依的大前提下,「老有相伴」已经是人生之大幸事。也许如同老人院的各种不同背景、不同角色、不同身份的人一样,他们也许从未真正了解过彼此,然而这并不能影响他们去爱彼此,在这个意义上,陪伴,也就是共度的时间,才是最值得彼此珍惜和感恩的部分。

在广州的时候,某好友曾经说将来有钱了要建一家彩虹老人院,把我们这些终将没法丢进社会的老不死的们聚合起来,如果偶尔有高校的小鲜肉们光临,也希望能在阳光与海浪中有那样的美丽的臀线与海浪交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