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至上的年代,抒情的年代。

最近非常刻苦的考古了快乐男声 0713 的很多视频,在B 站看到一条视频名为:「陈楚生×苏醒|拜托我们可是那个实力至上的时代一票一票偷出来的冠亚军」,我觉得这个题目取的真好,「实力至上的时代」,对,that’s it.

有些 up 主做视频真的非常用心,他们的考古不仅是观看当时的比赛视频本身,还考古了很多互联网讨论。彼时最红的网络社区是天涯论坛,后来还有百度贴吧。信息交互印证之下我竟然觉得我当时看的 07 快男和现在考古的不是一场——当时我是真情实感的在看电视,并没有加入互联网讨论中,因此错过了很多故事;而选秀,最好看的是作为真人秀故事的本文和台上比赛之间的交相辉映以及相得益彰。

在看了全国 13 强到冠亚军争夺的整个过程之后,我当时竟然震惊的叫出来:怎么可能,冠亚军会是陈楚生和苏醒?如果是我们现在生活的时代,在经历了 101 以及各种 idol 选秀之后,我们的审美和标准已经被修改了,那个安静唱歌的陈楚生和当时也被冠之人气大过实力的苏醒,是很难被选出来的。要知道,当时外形条件和唱歌俱佳的魏晨以及国民弟弟俞灏明,怎么可能不是冠亚军?而当时的互联网热点,包括张杰谢娜的恋情、魏晨和老师的传闻、吉杰退赛以及回归等等,也没有将粉丝带向流量为王的结局里去。07 年我看比赛的时候,觉得陈楚生当然应当是理所应当的冠军,完全没有悬念,因为他的每一次上台歌唱都代表了我的年少时代受的教育里所传递的审美和价值观:冷静、不骄不躁、修炼实力、注重表达。而苏醒代表则代表的是受过良好的教育的中产阶级的价值投射:有修养、中英文练达、反应敏捷且得体、综合素质过硬。

我为什么会感到震惊呢?因为同时我也经常看抖音的短视频及直播。从去年下半年我才第一次下载了抖音,但看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发现抖音的短视频几乎没有内容。就是你刷了半小时一小时或者一下午一晚上之后,你会发现,什么信息/知识都没有获得,只是发现了更多帅哥美女,点开评论区也只有跪舔以及各种擦边球。在抖音的短视频世界里,颜值就是唯一正义的事情。而在抖音直播的世界里,是主播和粉丝之间的亲密互动过程,每个人都在投射一种想象的「性关系」,或者一种虚拟世界里绝对安全的亲密关系,可以维系这种关系的,只有人民币。所以你很难想象,在 05、06超女、和 07 快男的时候,多少人也在通过电视进行自我认同的指涉,他们真情实感地将自己投射成那些长得没那么好看的人们,只因为他们代表着对世俗社会规范的超越、实力的修为以及成为更优秀的人可能性,这种自我认同也被翻译成一条短信一元钱的人民币,在那个时代一晚上能投出几百万的票,湖南卫视以及中国移动赚的盆满钵满。那种投射也是一种真情实感的自我指涉,只是数十年之后,这些真情实感的自我认同的所指已经截然不同。但没有改变的是,不论在什么时代,我们都太需要被代表了,因为在真实世界里建立自我是最难的。

这种论调可能会被我现实朋友抨击为「精英主义视角」。事实上我也没有在做价值评判,因为有了些年纪之后,你会知道你的审美也是被你的时代、教育以及个体经验建构的。个体在宏大叙事的裹挟之下其实很难有超越的可能性。我所成长的时代,微小的个体几乎没有表达权,拥有表达权的是媒体的精英们,我们通过他们的知识生产来形塑自己的价值观。当你的声音被预设为没有被倾听的价值的时候,你会虔诚的观察和学习精英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并将其融入自己的既有体系之中去。那是一种很卑微的姿态。一个人躲在家里看电视直播,一个人默默的听广播、读书籍杂志以及看电影、听流行音乐,事实上是想要超越所谓「平凡的生活」,像《立春》的王彩玲一样去塑造一个想象型的社群认同:你不属于落后的小镇,你想象自己属于流行音乐里霓虹灯流淌的大都市,在崔健、罗大佑、李宗盛或者林夕的歌词里反复跌宕,深夜里独自听音乐的时候黯然神伤,反复用歌词的韵味和意境来舔舐自己不那么壮丽的人生里只有自己看得到的伤口,这些也被编织成行之有效的代码植入到我们这一代人的「核心部件」里面去了。

我的人生里有那么几次特别窘迫的时刻,现在想起来都还是无法面对,充满了暗黑的少年创伤。在初中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就会和我说:你的作文只有抒情,没有思想。我当时真是感到自己不想被别人看到的伤痕被揭开了,只想逃。但是我能怎么办呢?我能接触到的电视作品和流行音乐里,只有抒情,唯有不断的咀嚼这些文本,我才能觉得我和周围的人们不一样,我从小就想逃离周围的人,逃离家乡,那是我当时能凭借的唯一路径。

现在当然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故事,那就是谁都有表达权。但是他们的表达里确实就是空的,什么都没有。能捕捉到的只有一张张好看的脸,但是那些好看的脸你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毕竟现在的 app 们都有美颜功能;同时,那些好看的脸背后都非常清晰自己在进行一场表演,而看的粉丝们却在真情实感。于是退而求其次,能捕捉到一些生活里的幽默的段子也不错,但有趣的灵魂实在是乏善可陈,难以寻觅。这就是我们打开互联网的处境,感觉所有的嘴巴都在表达,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牛逼轰轰、高人一等,但事实上就是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有时候真的想让这个喧嚣的世界闭嘴。

我的个性有点古怪,甚至有点不合群,除了受的教育和个别老师对我影响至深之外,就是我从小就收看凤凰卫视,我最喜欢看的节目是《锵锵》和《凤凰大视野》。小时候有过困惑,像窦文涛这种不太好看的人怎么去得了凤凰卫视?他在凤凰也有过非常不适应的时期,那时候他做 9 点新闻主播、7点娱乐新闻主播,确实感觉是有点不合时宜、种错了地方。后来他有了《锵锵》,这才找到了自己位置。在太小的时候看这些节目对我的影响是,我从初中开始就意识到一些媒体在编写集体记忆代码,我对此深恶痛绝,于是我从初中开始不再看春晚了,这可能造就了我的古怪,更加造成了我个性上无趣的一面,那些周遭朋友们耳熟能详的小品、相声段子,我是完全没有涉猎的,因此少了关于幽默的启蒙,直到近些年类似《奇葩说》、《脱口秀大会》等网综的兴起,我才开始觉得聪明的有趣是多么好玩的事情。虽然这种似乎无能的「弱者的抵抗」也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但也形塑了关于自我的另一种叙事,这种叙事似乎太古板、太正经、太无趣,但我感谢能在 97 年香港回归之前就收看凤凰卫视一直到成年之后。近来传出凤凰卫视台北站要关闭了,那里曾经孕育了《李敖有话说》《解码陈文茜》等节目。《锵锵三人行》在 2017 年 9 月也停播了。刘长乐去年离开了凤凰卫视。这一切都意味着,哺育我成长、形塑我审美和价值观的那套知识资源,被彻底抛弃了。

如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成长的时代就是最好的时代那样,我也一定捍卫我所成长的时代。在我成长的时代里,互联网还被视为一种能连结和重建人与人关系的媒介,有凤凰卫视的《锵锵》和《凤凰大视野》,陈楚生和苏醒能在选秀中脱颖而出,我在网吧里学打字,对未来的人生充满热望,相信自己一定能过出漂亮的人生来。我还年轻,一切都正好。那是一个实力至上的时代,那也是一个抒情的时代。

非必要记录(0)

记录于 2022 年 5 月 12 日。

静默与谣言(05, 12, 2022)上

很逗哈,这年代,好多文艺的词都被用到了谣言中。当它们再出现在一些通稿或通告中之后,通通变了味。真的求求了,不要毁掉更多的中文词汇。

记录一下今天的毫无意义的奔忙。

下午 2 点多,当我终于不停的振作精神,在午睡、发呆、上厕所、喝咖啡等一系「非必要」的浪费时间之后,我把自己逼到了工作台前准备工作一下午以解救自己的虚无感,这时候同事发来微信让我去囤食物。鉴于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我相信她的信息源,但立马我就怂了,我没有 48 小时核酸证明。这代表着我没有资格和权限进入商场和超市之中,我拥有这个城市的户口,我依法交税,而且我还是要去消费(花钱),但我寸步难行。

去山姆或者盒马的计划泡汤了,但我还有「附近」,于是我立马下楼开车去了小区门口的超市——主要是因为我知道我将买回来一大堆,但我提不动,所以开车去。

去了超市,发现超市没有查健康宝的工作人员,于是我就直接进入了。我刚进入超市的时候还没多少人,大概五分钟之后,小区的住户便汹涌而来,像疯了一样开始抢菜,最激烈的窗口是鲜肉窗口,根本没有什么先来后到可言,我这种太讲礼貌的人根本什么都抢不到。轮到我的时候,只能买到排骨和猪里脊,牛肉已经被抢购一空。我大概买了 350 元左右的菜、肉、水果和主食。我总觉得买东西的老板真的开心死了,像看傻逼一样。

一时间我也意识到这很大程度上并非空穴来风,同时这样疯狂的无意识又让我觉得这就是谣言。但人是无法和未知对抗的,我必须抢!

来抢购的人也有不少年轻人,应该是居家办公的社会中流砥柱;更多是大爷大妈,带着孙子孙女来抢购,他们岂非真不知人流汇聚之处对小孩来说非常危险?(小孩戴口罩真的不多。)

不过我羡慕他们可以有分工,目前我这个生活状态,和在美国的时候独自生活是一样的,就是我自己必须独自完成所有的生活任务,我觉得我就是个为生活打杂的,每天被生活操得披头散发的。所以我的生活过的非常敷衍,就是每天维持假装活着,至于在敷衍谁我也不知道。

从超市出来我决定去做核酸。昨天之所以没去做核酸,是因为开车去核酸点时无法停车,且排队人数较多。所以今天就需要步行去核酸。核酸点很神奇的设置在路口的荒地上,人们踩土地上。我真的是不懂,因为大概就在 300 米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小广场和大片的空地,毕竟在中国大地,有空地的地方就有广场舞和大妈,为什么不去那个地方开辟监测点?那个地方停车也稍微方便。很显然,一切的设置都不是为了方便所有人,而是让所有人都感到难堪和窘迫。

在核酸点,紧邻着机动车的狭促的羊肠小道(下雨天会变成泥泞小道),两个窗口因而引出两个队伍,这个时候需要押宝:排哪个队对更快呢?这个真的无法预测,通常需要判断前面的老人和小孩的数量。老人喜欢闹事,小孩没有身份证,所以都会慢。随机选了一个队之后,事实证明我可能选对了,大概 20 分钟之后,终于轮到我了。我把身份证交出去,拍照,捅喉痛。这个捅的动作是我做了几十次核酸以来最为敷衍的一次,甚至都没有碰到我的喉咙。一切都像是一场讳莫如深、心照不宣的演戏,我为了拿到一个电子通行证,而对方可以通过数量来获取公民医保支付的酬劳,大家都在演戏,就跟上学的时候上 XX 课一样,真的一点都不懂为什么要学,但为了学分我要学;老师讲的我觉得连他自己也不信,但他需要讲那些。

静默与谣言(05, 12, 2022)下

回到车上,打开我熟悉的播客开始听。有大爷问我哪里哪里可以买车险?我也真的不懂,大概我会揣度每个人的恶意,真的不要低估陌生人的恶意——我大声告诉他:上网买!我猜他是要向我兜售保险。

然后我需要决定我是回家,把鲜肉放回去,还是去买更多。我想到家里储备的速冻水饺已经不多了,假设关个十几天,我真的会被做饭这件事烦死,真的需要储备许多速冻水饺才行——讲真,我在出国之前是不喜欢吃水饺,但在美国最饿的时候,真的最坏怀念就是碳水之王水饺!!!自那之后,我就确定了我最喜欢的食物是水饺了。

于是我开车到了喜欢的水饺店,让他们做好生的,然后我回家冻起来储备。但,停好车之后我觉得最可怕的可能不仅是食物的短缺,还有寂寞的陪伴忠实朋友:香烟!本来打算买两条的,买了五条,花了 1300 左右,今日单笔最大开销。

水饺店附近有个好吃的面食店。偶尔我想家的时候,就想要吃剔尖。取到水饺之后,我决定去吃面。但众所周知,最近帝都是不允许堂食的,但我也不怕,我有车啊!于是我去点了几道家乡菜,自取打包的话,最近可以打 9 折。老板不断向我声明他们多么善良,还给我打 9 折,我也不想接话。我失去了我所有的教养,我能活下去再说。

但,当我把买的食物拿到车上开始吃的时候,我就知道虽然吧店家也非常值得同情,但打包的食物大概是堂食饭量的一半,我也是无语到一定境界。当我打开面食的外卖包装开始吃的时候,另一个同事发来微信,说官方已经辟谣,不会静默、外卖快递不止。我管那么多呢,碳水就碳水,我大口吃起来,我的新车上飘荡着炒西红柿和炒肉的味道,真的玷污我的车。

回程的路上,我看到路边都是满载物资的人们,大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面对某种未知的恐惧——管它呢,先囤了再说。

但我还不能回家。虽然理智告诉我,我应该赶紧回家把鲜肉和生水饺冻起来。但我还是很担心 grounded 的生活,于是我决定绕道去公园,去看看平静的湖面和花期的终结,去嗅一下春末的空气以及凝望温柔的夕阳,当我45度角仰望天空的时候,我眼泪没有流下来,但我看到了头顶一架直升机在巡逻,我的眼泪差点流下来。

那种失去自由之前的恐惧,我决计在外面浪到我浪不动为止才回去。于是我开始后悔,买烟的时候为什么没跟老板揩油一支打灰机!!!

然后开始打开新闻仔细揣摩,像小时候做语文试卷一样阅读理解每一个字面意思。最初的通稿只是强调外卖快递不停,后续的公众号开始明晰「不静默」。我知道这三个字大概的意思就是还能出门,但真的不懂「静默」是什么意思。是说,像科幻片里面一样让人钻到什么机器里然后进入冬眠状态?

心情是难以平复的。在买了 1500+ 的物资之后,开始发愁的是怎么提到家以及怎么塞进冰箱。但人生就是这样,几个小时之前我还在计划要好好工作,傍晚去公园跑个步,以及要尽量好好做个人,后来就进入了某种无意识的「争取生存状态」。我们的成长过程中经历了太多这样的竞争,对这种资源贫乏的经验太熟悉了。

回来收到物业的微信,明天小区全员核酸。如果明天能出门且我的理发师还上班,我要去理个发。在乱世里不需要见人的时候,也要做个人。

出柜的时机。

前几天看黄树立的「短片酷儿金棕榈奖」得奖影片《当我望向你的时候》,片中较为含糊的讲了导演 15 岁时出柜的经历:

「初二那年,我和一个25岁男人的聊天记录被妈妈发现了。那天放学,我走出教学楼,远远地看见她站在校门口,在人群里焦急的寻找我……十年,我们从未提起过。」

很多同性恋都会面临,或心里会不断预演出柜的一幕,内心应该会充满畏惧,也许一生都不会让自己真的面临那个境地。黄树立的经历应该挺有代表性的,那就是「意外」。意外被聪明的、似乎具备上帝视角的妈妈(通常是母亲,也有父亲)发现。但更通常的是,父母即使心知肚明,也会将这一切当做没有发生过,对已知的真相讳莫如深,在你长大成人之后还会默默的帮你介绍相亲对象。在他们对你的预设里,有另一种对你的期待。

如果把出柜分为三个层次,第一是跟全世界出柜,第二是跟周围的好朋友出柜,第三是跟父母家人出柜。我并没有亲身经历,因为我只做到了跟好朋友出柜,我也非常佩服把柜门拆掉向全世界出柜的人;但我想最难的,应该还是跟父母出柜。

每次听说朋友跟父母出柜了,如果关系还不错,我往往会追问几句。近乡情更怯,我想恰恰是因为在东亚文化圈里太难了,我非常关注原因。为什么会让自己身处如此难堪的境地?除了少数是跟黄导演一样是被父母发现之下的意外情况,更多的都是自己的主动选择,他们会告诉我:到了「非说不可」的境地了。

我在美国的时候有个朋友,潮汕人,独生子,在美国有一段非常稳定的关系,对方是中国人。他们已经领证了,但跟我提到他的合法先生的时候,他用的代称往往是「对象」,他说中文里似乎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来指代对方,而「对象」是中性的。我知道对于潮汕家庭来说,出柜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他说他出柜是主动的。他在跟「对象」去市政厅领证、举行婚礼之前,跟父母说了。我想若非身处那个情境之下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他说结婚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他无比确认自己幸福的时候,作为他最亲的父母亲,他希望他们知道,希望自己幸福和重要的时刻父母是知晓的,他那一刻不想再说谎了,就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了,怎么也拦不住了,必须说出来才可以。

我问他那么父母接受了吗?他说没有,因为他们没来美国参加婚礼。后来来美国一起玩,也对他们的关系只字不提,甚至不和他「对象」说话,但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却假装对方不存在。

还有个在美国的好朋友,我以为他也会跟我一样一直忍着不说的。但一个人的状态父母是最熟悉的,当他有了稳定的感情且脸上露出幸福的时候,敏锐的母亲在视频的时候似乎已经发现了玄机。他一冲动,也就说了。不想再说谎了。

还有一种「非说不可」的情境是,因为失恋、患病等事情太难过了,活不下去了,被父母看出来或者自己决定说了。《人生是美丽》的里面泰燮跟父母出柜是被妹妹撞到了,作为兄长的威严瞬间碎掉了,没法面对家人,他跟父母说:如果让我去死,我就去死。但当下就是要告诉父母自己最大的秘密了,即使父母让他去死也无所谓。

每个人所处的实际家庭情况千差万别,没有可以复制的经验。我自己是非常要强的人,很少跟父母说自己的问题,永远都是报喜不报忧。高中起开始住校,就不再和父母有多的交流,几乎所有的问题都自己解决,所有大的小的决定都自己做。习惯了遇到困难自己扛,我似乎很小就觉得这是我自己要扛起的问题,不能把这个难题丢给父母。有时候和小姐姐聊天,她说不要觉得你不说父母就不知道,父母可能一直洞若观火。但,在我自己的版本里,只要我没说,这件事就没发生,我还可以继续扛一会儿。

今年东航出事之后,经常出差的师弟说他立马把自己的存款、基金、股票等信息写下来,担心如果遭遇意外,母亲可以享有这部分财产。我也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像哪吒一样把自己的所有都还给父母,把自己的所有财产和荣誉都给他们。如果他们可以原谅我的不孝顺。

我的不孝和我后来经验的世界里我必须认定「我没错」之间的鸿沟难以逾越,事实上造成了我和父母的疏远。自己是谁、自己最大的秘密不可表述,所有的人生选择事实上最终都必须回到这个基点上才能被说通,然而我主动的生产了一道屏障,让在家乡的他们觉得我工作繁忙,或者难以亲近,甚至是个冷血、怪物。我想如果我突然遭遇意外离世,没办法跟父母坦诚的沟通,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将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自己没有遭遇很严重的自我否定和自我身份认同的障碍,所以我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就是一直将它缩小为自己需要去面对的问题。这件事并不容易。但回顾一下自己成长的经验,我想说我觉得我过分缩小了这个问题的本质,我应该还是有比较强的自我否定甚至自我厌恶的倾向,一个证据是,我到大约 28 岁才跟周围非常亲密的朋友出柜。我记得当时我还在博客连载出柜的故事。但我仍旧记得,每一次跟朋友出柜,我都要喝酒壮胆,在说出来之前,要百转千回的打无数腹稿。就算我表面上云淡风轻或者假装诙谐的说出来,我心里也是一直在发抖的。要知道,我 28 岁之后出柜的大部分人,都有名校学历,而且但凡我能说出来,基本上是我心里认定对方一定能接纳我。然而我每次还是像历劫一样。对我来说,每次都是一场火烤的献祭仪式。

这直接造成了,我几乎失去了我 28 岁之前的所有朋友。每个人生阶段里的最亲密的朋友,因为这件最底层的事情无法坦白,导致我后续的人生无法自圆其说:我为何永远形单影只,我为何还没结婚,我到底是什么计划?我想,那些曾经亲密无间的朋友,如果我能说出来,绝大多数会因为曾经的亲密和彼此的熟悉而接纳我,但我还是会假装潇洒的轻描淡写的把过去一把删除。有时候会想起他们。好几次,我都在打开对方的微信要跟对方联络了,但无声的空白又让我迟疑,那些当初没有被说出来的,恰恰成了彼此心里最大的结,他/她以为你只是海阔天空了忘了他们,而你只能带着愧疚和遗憾满怀不舍的踽踽独行。我想念每个阶段的建立了亲密和信任、相互搀扶过的好朋友。我想他们也会偶尔想起我,可能也会像我一样打开微信又关闭,或者去跟其他朋友打听我的近况。我上一次听到的版本是: J 去问 G 我现在过的好不好,又为何不与她联系。她可能一直在思忖是不是她哪里做错了。

作为一个想要周全所有自己在意的人的人,表面看起来非常强势又自私的我,事实上承担了很多,但这个结果却对对方和我都造成了伤害。这显然是一个非常失败的选择。再到后来,他们都结婚生子了,人生进入了新的航程。他们可能也无暇想起我了,我作为他们青春的背景,一起被人生的艰难埋葬了。

如果能再来一次,我会向每个阶段的好朋友坦白,告诉他们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能再来一次,我会在我父亲和母亲还身强力壮、事业还在高点、有能量和心气来面对这些事的时候告诉他们,让他们了解他们的儿子是怎么回事。拖到现在,这件事已经不太容易,我非常担心现在身体和心理都不太坚强的父亲在听到这件事之后会激动到中风,毕竟在退休之后,我事实上已经成了他人生唯一的支点,而他现在的固执和脆弱,让我没办法给他任何一点冲击。

今年过年,在父母的家里醒来,不似在北京的家里独自醒来一般无助和彷徨。我知道只要我打开那扇门,外面就有浓厚的爱在等待我。被爱包围和无条件的爱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但我又太害怕那样无条件的爱了,我觉得我不配,仅仅待了四天,我就仓皇而逃,我怕我太感性而忍不住进行深入沟通,而想把自己是怎么回事说清楚,必须回到我是谁上来。

人的一生,能敞亮的、坦诚的、自豪的、无所顾忌的做自己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我真想能过一下那样的人生,哪怕不太长的时间也可以。

不想。

进入中年,生活的情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词穷」一词起初只是揶揄,后来发现竟是隐喻,后知后觉。事实上并不是失去了表达欲,而是因为活得稍微有点长,已经失去了把自己从头说起的耐心;并且从主观来看自身处境日渐复杂,也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索性不说了。

周围的朋友渐渐组建了家庭或有了下一代,朋友交往虽说仍旧真心满满,但生活的内核已经分落在不同频道。似乎很少有机会把自己和盘托出了,习惯了演默片,偶尔陷入记忆的纠葛,用此时的置之事外、波澜不惊的心境无法体会当时兵荒马乱的人生况味,经常陷入自责、自我否定。

端午节的时候见了一个学生时代的朋友,其实是一个师弟。当时他、师兄、我组成一个莫名其妙的三人组,经常一起玩。一起约吃畅春园的麻辣香锅,一起约海体游泳,一起在食街打台球。学生时代一起浪费过时间的朋友是可贵的,一起浪费时间的时候还伴有年轻时代对自我的倾诉,那些对自我的叙事构成一个长长的故事,组成一个个彼此交错的长篇电视剧,我们偶尔是对方剧里的主角或配角,大部分时间是彼此的忠实观众。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 2019 年。彼时我刚回国不久,有着一套要把人生乐观阳光高质量过下去的「错误期待」,我在 5 月份去南京看许美静演唱会的时候在酒店大厅遇到了他,然后我们赶紧把也在长三角另一个城市的师兄喊过来,几个人在南京陌生的酒吧把酒言欢,时光似乎一下子切回到学生时代。

我和师弟分别和师兄关系都很好,相比较下我和他并没有那么熟。当师兄这个核心人物离京之后,我们就见面变少了。2016 年暑假师兄回京查资料,这个师弟带着当时的男友来见我们。据说不久之后他们就分手了。2019 年在南京见到的时候,他整个人还郁郁寡欢,我当时看到他非常震撼,学生时代那个阳光奋进的少年消失了,他脸上长出了一切无所谓的表情,身形似乎没变,但眼前分外是另一个人了,我觉得他身上鲜活的一部分死去了,看到他,我如同照到了镜子,发现自己也是个可怜人。两个可怜人还是不见面比较好,疫情也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懒惰借口。

这次见面是因为他从师兄那里听说我们都在职业上有了一些进步,他见到我的时候说:他的生活已经好久没听到令他真心开心的事情了,所以要一起喝酒庆祝一下。虽然当下北京还在禁止堂食,因此约饭约酒都非常困难。到休息日当天,他还在微信各种周全,事实上他已经去了想去的酒吧询问是否可以在门口喝酒,但他却在微信跟我约一起去奥森之类。我说别计划那么多了,我们就见到再说,实在不行就漫无目的的走路也行,像学生时代那样。

假期当天是端午节,两个独居的人都没有节日意识,见面才发现一起过节也不错,算是意外之喜。他甚至还给我带了小礼物——当年任性的小男孩现在竟然也懂得关心人了,让我有点惊喜,也有点感动。

我们买好了酒,四处寻找可以坐下来的地方,却被各种大爷告知不许坐。最后在离酒吧不远的巷子里寻到一处勉强可以坐下的地方,并不舒适——我以为我们会有点艰难的寒暄开场,但似乎也不需要。两个人心照不宣的讲起了这几年的人生近况,所不同的是原来我们都更关注情感生活,不关心政治,现在政治成了必谈的话题,进入社会之后我们都被启蒙得成为了更加关心政治的人,个体经验与时代叙事交织,生产出相似的人生观念。但不需要被明言的是对彼此的认同,或者说可以放心的认为对方会是自己的同盟,并不需要怀疑对方因为事业的成功而变成既得利益者而变得面目可憎,我们对彼此抱有绝对的信心。

喝酒的好处也非常大,那就是可以使彼此更快卸下防备,开始胡说八道。我们开始小心翼翼的去触及那些伤口的部分——那些伤口成为了某些变化的起点,是后续人生抉择和变迁的依据。说起来像是承认了自己在「命定」面前的无能,被命运操弄了一样,有着历史决定论的色彩。可是微观来看,那确实是我们得以自我认知和被对方理解的关键点,绕过去的话,我们甚至无法对自己自圆其说。

我问他现在好点了吗?他说已经完全翻篇了,但当时在南京跟我讲的那句「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的气息还在,我说我不信,我认识你有点太久了,我知道你本科时候的样子,我看着你从懵懂无知的少年长成今天这个样子。你不必介怀,不必为谁开释,更加不必觉得自己犯了错。你没错。然后我们就变了画风,开始一起骂「贱人」。

我说这些是因为我也经常与过去交锋,又常常败下阵来。我常常觉得是不是自己错了。但是我见到他的时候,我的被切割成不同场景和序列的人生似乎又被天衣无缝地焊接上了,我也找到了我自己人生叙述的凭据:我也没有错。

我们把大部分片段都用来讨论师兄,这个三人关系中的核心人物。

师兄比我们都要年长几岁。在学生时代,他似乎就已经确定自己一生都要「独身主义」,但我记得某个酒后微醺时他说:我担心我的选择和论述会影响你们。我那时候还在开玩笑说:你不必担心我们长大后会变成你。谁知,我们长大后就是会变成他。

于是就又要回到事情的起点来说:我们为什么会成为好朋友?

他说他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一起去吃「老蜀人」。我们之所以被师兄嫁接成为好朋友,是因为师兄这个人,在学生时代的就是我们认识的少见的正直、勤奋、朴素、表里如一以及理想主义的人。因为你生命里真的认识这样的人,他在数十年的时光里又一直在践行着这样的人生观,每次我们迷失和堕入虚无的时候,旁边似乎都有人在提醒你:不要忘了你是谁。

但是总有孤独和自我否定的时候。当你脱离这个关系网的笼罩,独自踏上人生征程的时候,常常也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尤其是周围都告诉你是你错了的时候,尤其是你自我否定到自己不值得被爱的时候。有了这条基线,我们对很多过去事情的回溯都有了依据,并且确信自己在职业选择和亲密关系的失败上,我们都没有错。

跟价值观接近的老朋友见面聊天是重要的,因为他的存在就提醒你的来时路,和你的现在的存在方式,是连续的、可推导的,是没有错的。从他身上我观察到一种遥远的「相似性」,这样的相似比较容易从文本上找到,现实生活中因为我已经很少接触人群,这样的「相似」已经很难接触到。然而正是这样的相似性,让我觉得我不是孤独的甚至错误的,让我感到也有人跟我一样执迷和对世俗规则不以为意,让我觉得我不是个怪物。这个世界的怪物应该被聚集起来。

我们又续了几次酒,来往的人群注视又散去。我们讨论路过的人群、异性恋和同性恋情侣,他们也在看我们,他们也在讨论我们,可能怀疑我们俩是一对。还有一个捡垃圾的大妈走来走去一直用外地口音骂戴红袖章的「权力的毛细血管」们,她的脚半步都不敢迈进那个小区,但绕到栏杆处她伸手进去带走了纸箱,大部分叫骂我们都听不懂,只有最后一句:再逼我就跟你们拼了,反正我也没有活路了。萧条的大街、萧瑟的气氛、行迹匆忙的戴口罩的人群,和路边两个喝多了的人。

喝多了他才说出了和那一任男友认识、交往和分手的细节。他说分手之后正好去出差,约师兄一起吃饭的时候接到了家里电话:父亲病危。他说他都没告诉师兄,那时候他父亲已经走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人生经历这些的时候,是没人可以真正分担的,唯有自己硬扛下来罢了。

我问他你想回去和内谁在一起的时候吗?想回到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吗?他斩钉截铁地说:不想。

在执迷与匆忙的十多年之后,我们获得了关于青春的另一种叙事:曾经占据生活最大篇幅的爱情剧目被删减了,也没有成为坚不可摧的自己。有遗憾,但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