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性之眼(5)

群组访谈渐渐的不能满足需求。最初决定采用群组访谈的方式的之后,是因为团队的leader想要认识更多的人,补充「从前不认识的人」的图景。于是,我们找来了一些从前我们生活之中不曾仔细了解过的人。可是渐渐的,对于盲点的描绘有了大致轮廓之后,走马观花似的「观看」就已经完全不够了,对于某几个人的深入了解的热切渴望开始入侵好奇心,于是直接导致了我周六无法看朴树演唱会。

面对面,one one的访谈,如果受过专业的训练,可以叫做「深度访谈」。这种访谈是有明确的研究目标的,一般而言也会有严格的提纲,但是访谈的过程却并不需要严格遵照访谈而来,甚至可以现场发挥。如果说群组访谈是比较高效率的对于未知世界的探知,那么深度访谈更像是要对一本书进行精读,对于人生阅历、生活方式、价值观方面的探索并不是漫无目的的游走,之后的对于专业方面的提问的话题方向都由前面的探测而决定。群组访谈更多的时候是需要知道多数人在群体意见之中的话题走向,目的是「团体动力学」;深度访谈目的则是「剥洋葱」,钻到那个人的个人历史中去理解他。群组访谈更多需要在不同人之间的思维方式之间切换,非常累,往往一天之后已经累成狗;深度访谈则对注意力有更高的要求,要在短暂的时间中去寻找更多的线索,不断的提问、设问、反问;重建,重建,推翻,如此反复。好的深度访谈如同读一本书,逻辑清明,将提问者的问题删去,直接可以成文。

这次并没有明显的失误,而且几次临时的紧急应变也在之后被证明是对的,让我舒了一口气。周六晚上,当朴树演唱会正在热烈进行的时候,我正在对一个衣服专卖店的主管进行深访。对于他的访谈逐层深入的时候,让我大跌眼镜的情况开始出现,他的爱好居然是买书、读书,但是并没有「以之为倚靠、舞台、炫耀」,仅仅当成爱好,也不渴求别人懂得。因为之后的谈话内容太过于超过我的预期,而他的所想、所做又无比贴近我家乡的好友的生活状态,在无比温和、平淡的气氛中我们完成了两个小时的深度访谈,过程中我几乎没忍住差点落泪。结束回到监控室,发现同行的几人也是眼睛红红的,那一刻觉得牺牲一场朴树演唱会也算是值了,团队的人勤奋、敬业,以及如此的共鸣,都让我愿意继续坚持下去。

第二场深访则艰难很多。访谈开始大约半小时的时候,我收到leader的短信,她说她觉得我跟被访者是平行线,我们的世界没有交集,我们还是早点去赶火车的好。我拒绝了。事实上,这个访谈最终持续了两个半小时,越到后面,越能体会到对方的状态开始放松。当他开始在我这个「观看者」面前建立起自信以及主人翁的意识的时候,我们的访谈才真正开始。在leader眼中,那是一种不曾相遇的生活,甚至从根儿上,她认定那是一种「loser」的生活,而他所有的性格特质、选择方式,都导致了他最终成为一个「loser」,那是她超越了的人群,她打心里看不上这群人,也许在监控室中她一边听一边心里骂:「活该!」可是,我想在这样「loser」的生活背后找一些精彩,找一些他在成为今天他自己的背后,他所背负的无奈、失落,以及我们所忽略的努力、坚持。

定性,不应当仅仅是补白,更应当是打开胸怀、敞开想象力去理解、去拥抱、去热爱跟你完全不同的人。也许你走出单面镜室就要把一切都抛开、扔掉、头也不回,但是那两个小时,你必须做到。

你好朴树,再见青春。

去年秋天好友xiaomo告诉我朴树在上海开演唱会的消息,她从南京匆匆奔赴上海去听朴树,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关注朴树演唱会的消息。到今年听闻朴树终于要在北京开唱,我毫不犹豫的买了三张票,邀请好朋友一起来看。在我心里,从高中时期听麦田时代的《我去2000年》开始,朴树就是我青春期中不可磨灭的符号。年底马上要29岁的我,终于还是等来了朴树的演唱会。我甚至觉得这是我送给自己29岁的生日礼物,而在我而立之年,能够亲临现场观看王菲(2004《菲比寻常》,工体场)、范晓萱(2009《一起来一起》,北展剧场),再加上今年的朴树,应该算是圆满了,可以无憾的走入而立之年了。

印象中我与xiaomo最初的相识是在豆瓣的朴树小组,她写了一篇《朴树是一棵树》,近7年过去,我们从陌生的网友,变成了现实中的朋友,仍旧经常收到彼此的明信片,以及在低潮时期的相互鼓励。今年她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说起朴树的时候,我们像是提到一个久违的好朋友。

可是我竟然没有能够去到现场。工作原因,为了不耽误整个team的进度,我甚至放了另外两个好友的鸽子,也让遗憾留在了舍不得告别的青春尾声之中。当北京的夜空开始响起熟悉的旋律,我就在不远的隔壁城市天津紧锣密鼓的工作着。突然手机提示灯开始闪烁,我趁着间隙偷看微信,是好友从现场发来的视频,我紧咬牙关,当将近十点结束近10小时的工作之后,我甚至都没有力气去看那些视频,在陌生的街头抽烟,一根一根。不过当时的情绪是顾不得遗憾的,当时我只想睡觉,连矫情的力气和情绪都没有。

喜欢一个歌手其实是很简单的。就是带上耳机之后,有一个人可以碰巧唱出你的心事,然后打开专辑内页发现这个人的专辑基本基本都是出自自己之手,恰好又有熟悉的王菲的御用制作人张亚东,就会觉得这张专辑非常值得一听。于是,一首一首,一次又一次循环,《我去2000年》我至少用我的随身听听了几千遍。一个十几岁的人,在一个黄土满天飞的城市,没有见过除了自己城市之外的世界,只能听着音乐来遥想未来。我想,我也是从高中时期听朴树开始,慢慢开始变得装忧郁,装暴躁,装得很有思想,装得与众不同的。朴树的音乐灌溉了我的贫瘠的青春期。

《我去2000年》中,不太喜欢《白桦林》和《那些花儿》,最喜欢《旅途》、《在希望的田野上》、《我去2000年》,以及麦田音乐变成华纳麦田之后推出的再版(珍藏版)中收录的《九月》,以至于我每次出差回到北京都会不由自主的哼起:「看这就是让我迷恋的那座城市」。就跟每次喜欢一个人一样,难以抑制的一往情深,其实也就是喜欢那种难以抑制的一往情深的状态。

专辑《生如夏花》中的朴树是一个我不认识的朴树。遗憾的是,我仍旧停留在《我去2000年》的不安、彷徨与痛苦之中。《生如夏花》中的朴树开始幸福,脱去少年时期的暴躁、愤怒,开始进入佛教般开明、乐观、积极以及珍惜的世界观之中。最知名的作品应该是《colorful days》、《生如夏花》与《傻子才悲伤》,然而我的心头好却是《且听风吟》、《她在睡梦中》、《我爱你再见》。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我听到「大风声/像没发生……」还是会沾湿双眼,自然,我是做不到这样沉静、豁达与悲凉、坦然的。

今天因为又要孤独的加班,翻出来演唱会的视频预备犒赏自己,可是那些熟悉的旋律竟然让我不能自已。1973年的朴树今年已经是40岁了。十几年前,当他唱出我的心情的时候,我如何会知道我后来的人生中那么多低潮的、难以为人诉说的孤独的时光里,都是他的歌声在陪着我。看到台上的他,已经很难让人联想起那个忧郁的躲在角落的少年了。他的表情依然淡泊,依然不知道如何在人群前自处的样子,这些年他一定也累积了新的故事,可是我们却没有听到他的作品。40岁的他唱着20岁左右写的作品,会像我一样记起听歌当时发生的点滴吗?那些已经为人父母,从我生命中彻底失去的人们,他们现在散落在哪一片花海呢?朴树就像是用40岁的年纪,在对着20岁的自己说话似的,我想那些音乐如果也能带着他重新回到时间的经纬上,他曾经的痛苦应该不会真的酿作蜜糖或者酒香,但是他应当会挺坦然遇到当时的自己吧,也许还会从那个糟糕的自己那里获得一些对于当下自己的确认,以及更加热爱当下生活的力量。没有当时的我,就不会有当下的我。

就像我会永远记得高中时期有人给我传了一张写着「你的生命它不长/不能用它来悲伤/那些坏天气/终于会过去」的纸条,这句歌词如此深刻的印在我的脑海里,但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给我写纸条的那个人是谁。

定性之眼(4)

上周末到了河北某个小城市,大致把北京的模式照搬,只在访谈逻辑上进行微调。可以预想到的是,这些人跟我们平常周遭生活经验中的人很不同;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根本没法控制时间,几乎每一场都超时,严重的时候超时近一小时。原因很简单,对于我来说他们太陌生了,我几乎必须要一点一点的,把我既有的思维框架打破,然后尝试在两个多小时之内去建构一个他们的大致框架。这个框架在离京之前我们只是尝试去描绘了大致的轮廓,而在实地见到这些人的时候,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个轮廓从细处描清楚,如果有可能再尽力着色。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场结束我都能感到自己大汗淋漓的后背,然而这可是在深秋的华北小城,一个人盖着厚棉被睡觉都觉得冷的季节。

第一组最有意思,有超市推销员,有快递公司的快递员,有汽车推销员,有电话销售……这应该是一群最不容置疑的「小白」,是我们经常可以接触到,却很少有机会去认识的一群人。不过我在其中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举我跟台大的朋友的一段对话为例子:在台湾人认为的成功的样板的一种可能是,考上建中或者北一女,然后进入台大医学院。我想了解的是对于他们来说,他们认为的成功样板是什么?然后那个超市推销员非但不直接回答我,反而来反问我:「对于我们来说你应该就是成功人士吧,你刚才还提到去台湾,你的眼界应该比我们宽多了。那你来说说你认为的成功生活是什么好不好?」顿时气氛尴尬至冰点,一来访谈中最忌讳反问,因为主访的人应当是「不存在」的,被访者才是一场访谈中绝对的主人公,发问的人只负责话题和走向,不负责内容;另一方面,她的一番反问将我推向了他们的对立面,一瞬间一张桌子上凭空升起一扇冰冷的透明玻璃,将桌子隔成了两个世界,于是,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共鸣的基础被击碎,我再努力也无法让他们将我当成「自己人」,回天乏力。

另一方面,我们选取了一些广告视频去测试。大致分为几类。A,几乎无语言解释,无明显提示,很难看懂,但是看起来很有创意的广告类型(以google为代表)。B,煽情牌,明确或者不明确的故事为主线,最终归于一个看似有逻辑实则毫无逻辑的结论。C,非常直白的说明性广告,甚至在我看来都有点恶俗了。然后我们几乎可以发现在北京和小城市都会有的一个趋势,那就是大家都认为「能看懂,才是好。」也就是说,在「优劣」、「好坏」这样的评价体系前面,自己的智力水平、知识积累是前提,再好的创意、再美的配乐、再完美的视听语言都是白扯,看不懂都是狗屁,都可以被骂死。每个人都在捍卫自己的「智商」与「知识储备」。然而越是(综合)能力低,社会地位低的人,这样的「捍卫」对ta而言就更重要起来,因为他有的本来就不多,同时,任何一点点的judge,都可能是他无比珍惜的小天地,也因此,往往是极端平常的对话,也会无端的上升到「尊重」的层面。

「理解」本来就是狗屁。我怎么可能凭着我的想象去体会我从未经历过的生活之中的幸福与疾苦?而对方的表达又在其能力框架之内,很多时候ta自己都没办法恰如其分的表达其想法,ta甚至没法去确认自己想的和说的有多大关联的时候,我又如何确信我对于理解ta的尝试是循着正确方向?同时,我也有我自己的能力限制,就更加使得这个过程如同泥菩萨过河,前一秒钟还觉得自己能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后一秒钟已经陷入自身难保的尴尬之中。

隐喻(3)

昏暗光线中,隔着耳机隐约听到广播的声音。揉揉眼睛,竟有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不安与失落,狭窄的活动空间与冷漠而焦躁的空气提醒着这是机舱,我正在飞往广州,正在飞往南京,正在飞往北京。然后,飞往哪里开始变得不再重要,飞机将我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往往只是隔夜的时间,再将我送回北京。北京从「他乡」,变成「熟悉的地方」。

拔掉耳机,吞咽唾液缓解耳朵的痛感,发现笔在衣服上摊开墨迹,书本正在东倒西歪,已经完全想不起睡着之前我看到了哪里,只是零星的字迹提醒着「曾经看过」。

往往在经历过一番晚点,一番颠簸之后,人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当然也失去了所有的脾气,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回家。然而「家」却只是一个熟悉的地方,残留一些栖息最不堪的自己的那个小角落。然而在往往在降落之后,在昏黄的灯光还没有完全变亮之前,人们已经陆续打开手机,这个时候的飞机屏幕微弱的灯光像是在与外界寒冷的夜空交谈,渴求一丝丝温暖的热切拥抱,结果屏幕的光点还未散去,此起彼伏打电话报平安的声音就在空气中不安分的此起彼伏蔓延开来,那个时候能够找一个可以报平安的人是如此重要,像是在昭示自己被人挂念被人需要,然而往往是打开手机之后手机仍旧平静如死寂,只好赶紧把手机藏起来。

定性之眼(3)

最近非常深入的介入到一个互联网公司的用研之中,一方面服务于产品定位,一方面希望能找到品牌定位与用户之间的沟通点。

在对用户进行访谈的时候,我们大概用这样的想象力去解读用户的类型:小白,资深,学生。这是一个不完整的操作化,并且分割的维度不统一。

三场下来,我在里面已经头昏眼花,单面镜外候着的人也已经接近崩溃。这是他们完全不认识的一群人,是他们世界中没有的一群人,在他们想象力之外的人。他们甚至不能理解,原来我在给这样的用户在设计产品?他们震惊于用户的能力以及反馈,我震惊于他们完全对用户缺乏认识。

我们常常把世界简化成我们周遭人所组成的世界。

所以接下来对于二三四线城市的进攻,就从「产品定位与品牌沟通」变成了,去认识一下我从来没有见过面,从来没有进入过我的世界的「用户」,虽然过去的很多年,我一直误以为我在「为你们服务」。

另外一个崩塌来源于用户本身的定义。那就是,什么样的用户是「小白」,什么样的用户算「资深」?最终我们会发现,如果不是一个完全没有文化的人,再「白」也不那么「白」,可能在某些方面有点「白」,但不是「纯白」。「小白」尚且还在掌控之内。对于「资深」的理解就完全混乱,什么样的用户,算是「资深」用户呢?

只有Geek算吗?只有苹果粉丝小米粉丝算吗?舆论领袖算吗?然后我们问一个小白,你眼中的资深用户,那个你认为用手机用的很厉害,经常会求助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呢?然后我们大约评估一下,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算是「资深」吧,当然也不怎么「白」。

然后十几个资深从业人员开始讨论什么叫「资深」用户。

像是从来没有意识到有问题的「常识」突然受到了质疑,甚至像是对自己专业能力的否定,然而又很努力的想去捍卫,可是又一下子黔驴技穷,无计可施。

今天上午他们团队的leader找到我,大概跟我说了她的想法以及这几天对于周日受到刺激的反思。从另一个方向重新定义「资深」,又从一个难点开始转移去论证另一个难点,往往都指向不可捉摸的「玄妙」,实际上还是因为没完全想明白,需要更多的符号,再去串起关联。

那就去试试呗。

不过,跟她工作真是长进。跟聪明人一起工作,往往可以非常鲜活的看到她从对一件事情无意识,到迅速收集信息,到迅速根据多方信息下判断的过程,以及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刺激点,这个过程之短之准确让我佩服。当然,最佩服的是,每一个现在还活跃在有活力的公司且承担重要责任的人不仅都基本有高智商高情商,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勤奋刻苦。十个小时下来,只有她一个人始终如一的听现场做记录,其他人早已经睡成了一片肉泥。另外一点就是,聪明人往往喜欢跟聪明人做朋友,但是对不够聪明的人宽容,有耐心。

第五次见面。

进入会场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她,以为她在忙,于是随便靠在墙角听师爷的演讲。这个演讲似乎是以年为单位连载的,每年一期。我几乎每年都能在这个年会上听到他的演讲,每年的主题似乎都一致,就连ppt上的错别字都仍旧没改。可是,每一年似乎都被增加了一小部分内容,是自己身上增加的那部分阅历,让这个连续性演讲逐层深入。这一年似乎讲的异常精彩。我头也不抬的在手机上记笔记,隐约感到身旁有人路过,也没注意。只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一抬头,她诧异的盯着我看,我的眼神一定没有藏住不知所措,那是一张一年多没有见过的脸。只是她仍旧如同往日般强势,不容拒绝:「你怎么都不跟我打招呼?」这一下,就不容分说的变成了我的错。

时间间隙我偷偷看她,发现她的头发卷了,状态比一年前好。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偷看久别的恋人。

第二次见她是在吃饭时间。她随着人流进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随人流匆匆而过。隔着一年的光景,我似乎还没熟悉忽然间她又出现在我的视野。又或许是,太多难解的情感死结让我也终于放弃了,我只好从心底深处对这个人漠然。虽然偶尔进入她的办公室,看到落满灰尘的她的杯子以及我送她的耳机,伴着阳光下的尘土飞扬心情偶尔还是会有点波动。

第三次回到会场。她坐在门口的接待处,淹没在人群的哄笑中,以及饭后带有剩饭气味的味道中。这次正面交锋,我再也躲不过,只好笑颜相迎,心里却仍旧慌张。她问我是否要吃橘子,然后把手中的橘子分我一半。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开始讨论橘子是不是上火的水果。直到有人走来跟她打招呼,我终于将脸恢复成僵硬的格局,逃向洗手间。其实去了洗手间也无事可做,只是裤子都不脱的坐在马桶发呆。

第四次是从洗手间出来,她在发呆。我走过去。见面的场景没有我想的那么尴尬。我想即使是分手的恋人真的做到对面其实也没什么尴尬的,反而是见面之前的心理活动比较复杂而已。正应了那句:近乡情更怯。

我在台上讲的时候,我有刻意关注她是否在会场。她坐在最后一排,手托着脑袋翘得老高。讲毕,出到会场外,她说「能客观评价一下吗?」然后把我叫到旁边开始对我进行点评。中间有一句「我是把你成熟男人来说这些意见的。」可见一年之间,她对我的预期是已经从「男孩」变成「男人」了。可是我没有吧。「没有成为你以为的那个人,我真的很抱歉。」

然后她一直挽留我参加晚宴,也许有精彩的节目?我也不知道。当我跟水渍同学开始在学校修电脑,并且已经修好的时候,她一条接着一条的来短信,催促我过去。公司秘书也催我。我猜她应该有话想说。时隔一年,会想说什么呢?为什么一年之间有这么多机会说,只在今天见到我之后想说呢?一年之间,我们没有任何短信、电话、邮件。或者她真的什么都不想说,只是想让我去住豪华的总统大套房?

我觉得我没什么好说的,或者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该说的能说的都已经在一年之中消磨干净了,于是再三婉拒。

十月,这个季节有着北方秋天特有的季节变化的症候,我往往会膝盖痛,异常忙碌,代课。今年的冷空气来的特别早。尽管我前几日在台北特意添了几件冬衣,然而这个忙碌的冬天似乎注定不会是一个温暖的冬天。

琐事台湾(1)

大半夜脑子停不下来,记几件在台湾的趣事。

跟台大某高材生聊天。我来说几个他的标签:父亲是美国归国的博士、从小在总统府旁边的小区长大、建中、台大、刚服完兵役回到台大读博士,深绿。

我问他,我说到底我们谈到「蓝」和「绿」的时候,各自的阵营立场的根本不同在哪里?

我以为只有像我这样成长在一党执政的国家的人才想不清楚这样的问题,事实上我确实是去「请教」的。

他作为一个「深绿」人士,经常参加各种游行,在我的逼问之下,回答不出来。

然后我追问:关键的不同是否在于是否持「回归」?

他说其实也不是。他说「深绿色」也未必就一定要独立。「深绿色」就只是意味着不畏强权,你看我们的「总统」最近又干了什么什么,所以我们就要奋起反抗。

我问,那如果民进党做了同样的事情呢?你们还会去反抗吗?他想了想,还是说,会。

我的理解是,所谓的「深绿」,只是对国民党独裁时期高压政治的一种畏惧和反抗。而在国民党当权时期,则「反抗」成了一种姿态,甚至是一种带有优越感的「自我认同」。

那么,当天空变成绿色的时候,怎么办?

他说,前几天有台湾人参加大陆的「中国好声音」,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中国台湾人」,回到台湾被骂死了。

那他怎么说才可以?

他可以说「台湾人」,或者「中华台北」,但是不能说自己是「中国台湾」。

可是我看到中天娱乐每天在强势推「中国好声音」。我说这个节目好牛逼啊,居然可以以「中国」在台湾自居。

他说,我们只是觉得在看一个引进的娱乐节目而已,在我们看来,来自大陆的节目和来自韩国的节目没什么不同,是「别人」的节目。

然后我说,我看到台湾到处都有「中正路」、「三民路」,以及「重庆路」、「南京路」等的时候,最大的体会是,台湾人民一直以来都生活在蒋家溃败的阴影中,无法自拔。你们真可怜。

他说,这些地名对我们的父辈来说也许还代表着曾经的「家乡」、「乡情」,割舍不断的情缘。但是对我们这一辈来说,他们就是一条路的名字,你知道吗?台大附近就有一条路叫做「罗斯福路」。我们认为「罗斯福路」、「中正路」与「南京路」一样,只是路名而已。

看来只有我这样的大陆人,对那些地名熟悉而亲切,像是在复习自己的知识与记忆,去了陌生的地方像是在巡视自己的疆土般荣耀;于是我又在自作多情。老毛病又犯了。

不过那个曾经宣称庄重与权威的「中正纪念堂」的牌匾还是在陈水扁时期被强行改成了「自由广场」。

出柜(5)

她是我在广州的同事,入职训的时候被分在一个组,又因为我在集团她在分公司却又在同一层办公,关系非常好。她经常在下班或者周末带我去品尝地道的广州美食。我一直觉得,如果没有她,我在广州的日子该多么难捱。

所以我早就计划要告诉她了。经历了去年的几次出柜之后,体会到出柜的好处,就更加想要对她「坦白」。去年广州一见,当时她处于热恋,没什么心情管我,就没说。此次结伴台湾行,虽然也是夹杂在各式各样的人际角力之中,但是彼此的互动仍旧频繁。隔着两年的光阴,你还是可以深刻体察到彼此之间的默契与在意。

在花莲住的民俗有天台,可以看到海景,可以仰望灿烂的星空。晚饭毕后男女分开行动,男生去看电影,女生去购物。我在电影院发短信给她,让她务必等我回来,我有话要说。

回到民俗的时候,我特意买了台湾啤酒。那是《我可能不会爱你》中李大仁和程又青的桥段,意思是,「我需要聊一聊」。

然后在她敷完面膜,已经过了午夜之后,我们爬上顶层天台。喝酒。微醉的时候她开始猜测我要说的内容,比如是不是已经结婚了?生子了?不会吧!!!然后我说,难道你都没有怀疑过我的性取向么?她微笑,没有吃惊,她觉得我在骗她。然后一直在论证我不会是gay。没辙之后只好问,是不是还有机会变回来?最终追加一句,这条路应该很苦,你想好了吗?

他们总是觉得这是一种「选择」。当然,我何尝不希望这件事情可以「选择」。

然后我们说了挺多的,谈到这几年两个人的感情,我自己也觉得,其实不管是直女还是基佬,人生都是艰难的。遇到一个喜欢又合适的人,谈何容易。

第二天一车人去垦丁。海岸线海景真是美翻了。我叫她坐我旁边,让她听「爱情的模样」系列的有声版。听完她说:我还是不信。然后说:我真是愤恨。好男人为啥都不能嫁;本来就没几个好男人,现在还要跟男人抢。最后她说:原来你当时就已经身在广州心在北京了,你这个坏蛋,真是枉我当时一篇冰心对屎盆。

我只是告诉她,我特别希望自己最好的朋友能知道自己真实的模样,不想欺骗。她说,她虽然感到有点难过,但是一直以来想要有一个gay蜜的愿望终于达成,也算好事一件。

隐喻(2)

只是想预先偷瞄一眼传说中的台北诚品书店,于是匆忙赶去,哪怕只有一刻钟的驻留时间。

我最想找的那本书是《北京故事》,可惜没有找到,遗憾之余,眼角却瞥见《女朋友男朋友》,正在挣扎要不要买下来,同行的女性朋友路过我身边,跟我攀谈。我将书放回书架,心想反正还会再来一趟,心里却在默默祈祷我稍晚点来的时候,不会已经卖完。我可以把这本书带回去,送给水渍同学当礼物。

于是我跟同行的一堆人告别,搭捷运赶去中正纪念堂与台大的友人碰面。本来计划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被延长,他们带我在台北的夜色中骑机车,路过总统府邸、总统府、北一女以及正在布置的国庆广场,不远处的101摇摇欲坠,我心里还在惦记着那本书。

然后我们在深藏于闹事的静谧所在谈人生谈理想谈两岸谈同代人,话毕有女生要去赶火车回家,我看了看手表,决定放弃晚上去诚品,改为回去与同行的好友言欢。一别三年,淡淡的友情在临离别居然伤怀起来。于是我们又下楼买了台湾啤酒,一边走一遍在温暖湿润的气候中将最后的秘密吐露出来。

第二天早上,他们六点出发去赶飞机,我匆匆打车赶到诚品。司机师傅的名字有五个汉字,是阿美族人,65岁了,一生未婚。他问我从哪里来,我说北京,他说,北平应该挺冷的吧?

再去找那本书,如我所料,已经不在。求助店员,售罄。

不到八点的诚品书店已经人头攒动。有西装革领的人在接电话,他在看一本成功学的书,接电话的时候语气温和且有耐心,听内容应该是房租中介,趁工作间隙来书店。

于是我开始后悔昨晚看到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买下来,联想起近来经历甚至觉得头晕目眩。你以为只是隔一夜甚至只有几个小时而已,你最想要的那个东西,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开始坐在地上,却在原先放《女朋友男朋友》的位置正下方,看到熟悉的名字。竟是那个去世女孩子的书。没想到居然在台湾出版了。

瘫坐在地上开始看那本书,看曾经熟悉的人的照片,在书中找我的名字——以代号出现的我的名字,很快就可以翻到。我都几乎要忘了,那时候我居然跟她说这样的话,然后惊魂未定并且诧异于这样的相遇。

不假思索的将书揽入怀中。

如果每次都是这样的情境使然使得每一次的相遇都最终迷了路,那我能做的也就只有在迷路的时候,将孤立无援的符号串起来,再心悦诚服的将其揽入怀中。

隐喻(1)

在闹市区的一角,转个弯世界瞬间安静下来。角落处有一扇巨大却并不明显的门,它混迹于一群商户之间,颇有掩人耳目之嫌。

顺着楼梯盘旋而上便进入了那个掩藏世界的内部。屏息穿过一大片黑暗,偶尔脚步声会将声控灯点亮,昏黄不知所踪,瞬间熄灭;空气中混杂着男生聚居处特有的汗味、臭味以及南方的空气中特有的潮湿,与发酵后的食物与水果充分混合均匀,又与黑暗交汇到最深处,顶到头左转可以抹黑伸出钥匙来开门,室内又是别有洞天。

这个熟悉的场景无数次在我半梦半醒之间潜入我的梦魇,然后我又重新复习的时候竟然发现似乎中间从未有过断点,接合得如此严密的倒是令我自己震撼。然后我又躺在床上,跌倒就睡着,偶尔窗外有树叶摩挲的声响,有雨滴声温和,或者撑伞走过的人呢喃,我像是在等待,或者等待逃离的终点出现。

打电话的时候我以为他不会变,因为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一切如昔,我以为彼端与此刻之间的相连如同中间隔了一个出神般出离辛苦的梦幻,然而深入到分分秒秒之间,就知道梦幻的那个部分才是真,我躺在熟悉的床上的那个回不去的部分,才是梦魇。

然而那个闹处转弯,随即循着黑暗走路的状态却成为我这几年生活的主要状态。我最害怕的是,那段摸黑走路的过程即是我人生最写实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