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

进入中年,生活的情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词穷」一词起初只是揶揄,后来发现竟是隐喻,后知后觉。事实上并不是失去了表达欲,而是因为活得稍微有点长,已经失去了把自己从头说起的耐心;并且从主观来看自身处境日渐复杂,也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索性不说了。

周围的朋友渐渐组建了家庭或有了下一代,朋友交往虽说仍旧真心满满,但生活的内核已经分落在不同频道。似乎很少有机会把自己和盘托出了,习惯了演默片,偶尔陷入记忆的纠葛,用此时的置之事外、波澜不惊的心境无法体会当时兵荒马乱的人生况味,经常陷入自责、自我否定。

端午节的时候见了一个学生时代的朋友,其实是一个师弟。当时他、师兄、我组成一个莫名其妙的三人组,经常一起玩。一起约吃畅春园的麻辣香锅,一起约海体游泳,一起在食街打台球。学生时代一起浪费过时间的朋友是可贵的,一起浪费时间的时候还伴有年轻时代对自我的倾诉,那些对自我的叙事构成一个长长的故事,组成一个个彼此交错的长篇电视剧,我们偶尔是对方剧里的主角或配角,大部分时间是彼此的忠实观众。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 2019 年。彼时我刚回国不久,有着一套要把人生乐观阳光高质量过下去的「错误期待」,我在 5 月份去南京看许美静演唱会的时候在酒店大厅遇到了他,然后我们赶紧把也在长三角另一个城市的师兄喊过来,几个人在南京陌生的酒吧把酒言欢,时光似乎一下子切回到学生时代。

我和师弟分别和师兄关系都很好,相比较下我和他并没有那么熟。当师兄这个核心人物离京之后,我们就见面变少了。2016 年暑假师兄回京查资料,这个师弟带着当时的男友来见我们。据说不久之后他们就分手了。2019 年在南京见到的时候,他整个人还郁郁寡欢,我当时看到他非常震撼,学生时代那个阳光奋进的少年消失了,他脸上长出了一切无所谓的表情,身形似乎没变,但眼前分外是另一个人了,我觉得他身上鲜活的一部分死去了,看到他,我如同照到了镜子,发现自己也是个可怜人。两个可怜人还是不见面比较好,疫情也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懒惰借口。

这次见面是因为他从师兄那里听说我们都在职业上有了一些进步,他见到我的时候说:他的生活已经好久没听到令他真心开心的事情了,所以要一起喝酒庆祝一下。虽然当下北京还在禁止堂食,因此约饭约酒都非常困难。到休息日当天,他还在微信各种周全,事实上他已经去了想去的酒吧询问是否可以在门口喝酒,但他却在微信跟我约一起去奥森之类。我说别计划那么多了,我们就见到再说,实在不行就漫无目的的走路也行,像学生时代那样。

假期当天是端午节,两个独居的人都没有节日意识,见面才发现一起过节也不错,算是意外之喜。他甚至还给我带了小礼物——当年任性的小男孩现在竟然也懂得关心人了,让我有点惊喜,也有点感动。

我们买好了酒,四处寻找可以坐下来的地方,却被各种大爷告知不许坐。最后在离酒吧不远的巷子里寻到一处勉强可以坐下的地方,并不舒适——我以为我们会有点艰难的寒暄开场,但似乎也不需要。两个人心照不宣的讲起了这几年的人生近况,所不同的是原来我们都更关注情感生活,不关心政治,现在政治成了必谈的话题,进入社会之后我们都被启蒙得成为了更加关心政治的人,个体经验与时代叙事交织,生产出相似的人生观念。但不需要被明言的是对彼此的认同,或者说可以放心的认为对方会是自己的同盟,并不需要怀疑对方因为事业的成功而变成既得利益者而变得面目可憎,我们对彼此抱有绝对的信心。

喝酒的好处也非常大,那就是可以使彼此更快卸下防备,开始胡说八道。我们开始小心翼翼的去触及那些伤口的部分——那些伤口成为了某些变化的起点,是后续人生抉择和变迁的依据。说起来像是承认了自己在「命定」面前的无能,被命运操弄了一样,有着历史决定论的色彩。可是微观来看,那确实是我们得以自我认知和被对方理解的关键点,绕过去的话,我们甚至无法对自己自圆其说。

我问他现在好点了吗?他说已经完全翻篇了,但当时在南京跟我讲的那句「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的气息还在,我说我不信,我认识你有点太久了,我知道你本科时候的样子,我看着你从懵懂无知的少年长成今天这个样子。你不必介怀,不必为谁开释,更加不必觉得自己犯了错。你没错。然后我们就变了画风,开始一起骂「贱人」。

我说这些是因为我也经常与过去交锋,又常常败下阵来。我常常觉得是不是自己错了。但是我见到他的时候,我的被切割成不同场景和序列的人生似乎又被天衣无缝地焊接上了,我也找到了我自己人生叙述的凭据:我也没有错。

我们把大部分片段都用来讨论师兄,这个三人关系中的核心人物。

师兄比我们都要年长几岁。在学生时代,他似乎就已经确定自己一生都要「独身主义」,但我记得某个酒后微醺时他说:我担心我的选择和论述会影响你们。我那时候还在开玩笑说:你不必担心我们长大后会变成你。谁知,我们长大后就是会变成他。

于是就又要回到事情的起点来说:我们为什么会成为好朋友?

他说他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一起去吃「老蜀人」。我们之所以被师兄嫁接成为好朋友,是因为师兄这个人,在学生时代的就是我们认识的少见的正直、勤奋、朴素、表里如一以及理想主义的人。因为你生命里真的认识这样的人,他在数十年的时光里又一直在践行着这样的人生观,每次我们迷失和堕入虚无的时候,旁边似乎都有人在提醒你:不要忘了你是谁。

但是总有孤独和自我否定的时候。当你脱离这个关系网的笼罩,独自踏上人生征程的时候,常常也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尤其是周围都告诉你是你错了的时候,尤其是你自我否定到自己不值得被爱的时候。有了这条基线,我们对很多过去事情的回溯都有了依据,并且确信自己在职业选择和亲密关系的失败上,我们都没有错。

跟价值观接近的老朋友见面聊天是重要的,因为他的存在就提醒你的来时路,和你的现在的存在方式,是连续的、可推导的,是没有错的。从他身上我观察到一种遥远的「相似性」,这样的相似比较容易从文本上找到,现实生活中因为我已经很少接触人群,这样的「相似」已经很难接触到。然而正是这样的相似性,让我觉得我不是孤独的甚至错误的,让我感到也有人跟我一样执迷和对世俗规则不以为意,让我觉得我不是个怪物。这个世界的怪物应该被聚集起来。

我们又续了几次酒,来往的人群注视又散去。我们讨论路过的人群、异性恋和同性恋情侣,他们也在看我们,他们也在讨论我们,可能怀疑我们俩是一对。还有一个捡垃圾的大妈走来走去一直用外地口音骂戴红袖章的「权力的毛细血管」们,她的脚半步都不敢迈进那个小区,但绕到栏杆处她伸手进去带走了纸箱,大部分叫骂我们都听不懂,只有最后一句:再逼我就跟你们拼了,反正我也没有活路了。萧条的大街、萧瑟的气氛、行迹匆忙的戴口罩的人群,和路边两个喝多了的人。

喝多了他才说出了和那一任男友认识、交往和分手的细节。他说分手之后正好去出差,约师兄一起吃饭的时候接到了家里电话:父亲病危。他说他都没告诉师兄,那时候他父亲已经走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人生经历这些的时候,是没人可以真正分担的,唯有自己硬扛下来罢了。

我问他你想回去和内谁在一起的时候吗?想回到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吗?他斩钉截铁地说:不想。

在执迷与匆忙的十多年之后,我们获得了关于青春的另一种叙事:曾经占据生活最大篇幅的爱情剧目被删减了,也没有成为坚不可摧的自己。有遗憾,但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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