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难怪物。

最近读了以前上过课的老师的书。从在万圣的书架随便翻了翻,到最终拿到手去读,大概中间隔了几个月。读的时候却是如痴如醉的。除了书中的内容之外,其实我读这本书的另一个目的是,想偷窥一下人到了耄耋之后,会如何书写自己,他们在想什么,等等等等。通过这种方式我想知道,我如果总写一些人生惆怅和失败,是不是很糟糕的事情,会不会对不起曾经老师们的教育,大约就是戴锦华在播客里提到的,老师是自己学生的人生天花板,我想看看我的天花板是什么,从而丈量一下当前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很糟糕。

我这个人是有点包袱重的。前不久跟人聊天,顺手去翻了十多年前写的博客,有点被吓到了,但是也被那种无知者无畏的状态感动到。同时让我震惊的一个细节是,某篇曾经阅读量比较大的博客里面提到的当时令我无比烦躁和焦虑的事情,我现在竟然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其所指是什么,与谁有关。这太可怕了。虽然这也证明了无论人生遭遇怎样的风浪,时过境迁之后都会变成「茶杯里的风波」,但记忆的凭据完全消失这件事也是可怕的。我无从证明自己的痛苦和焦虑是真正发生过的,只有那些字似乎证明鸟曾经在它的天空飞过。

我读的那本书大致是写一些过去的事,我想老了之后人总是会对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最感兴趣的,大约也是对自己最感兴趣。所以即使这样的书写我也很难做到完全坦诚,但这样的记录对我自己而言可能是有意义的。所以我想还是应该克服一下自己的所谓的「包袱重」,还是应当笔头勤劳一些。我总想着以我现在的年龄,应当写一些系统的评论性的东西,应当尽量将「我」从我的书写里删除,试着成为一个中年人应当有的样子;我也总希望我可以用超越的姿态来面对人生里的痛苦,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将其忘掉。我现在可是太擅长遗忘了。但刚才无意间听到播客「大内密谈」,这一期的主题是「那些从我生命中消失的男孩」。听这期博客也让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往事,想起很多曾经密集交缠之后彻底消失的人与事,有些伤感起来。我想我应该记下来很多人和事。

为什么很多时候都觉得不想写呢?首先,因为我这十年间的人生似乎都是空白的,没什么新的故事发生。30 岁的时候,像是觉得已经把人世间的好事都经历过了,后来的工作也提供了「躲进小楼成一统」机会,当然生活场景的转换,尤其工作的问题其实带来了更大的焦虑,然而这些又是常常不能直白讲述的部分。这十年间可以说是遍尝了人世间的恶与恶心,在这种恶的驯化之下,就更加接受「言多必失」的儒家规训。其实这也证明了我人生的前 30 年是相对而言比较幸运的,很简单、单纯的度过了一个青春绚烂的青春期,以至于到真正要面对社会之恶的时候,很显然有点储备不足,一下子乱了阵脚。当然这不是今天想要写的核心,按下不表。其次,随着年岁的增加,身边绝大多数人都进入了进婚生子的新阶段,自己在原地踏步的时候也在观察他们的人生状态,大多数时候是唏嘘的。对比起来,我的痛苦很多都像是新瓶装旧酒,还是那些东西,就觉得写起来也没啥意思。最后一点就是,中年之后精力下降很多,我还想多留点精力去做正事儿呢。

这种想法也很可怕。

前几天去师弟师妹两口子家里吃饭。因为是清明节,所以避讳说一起「过节」,就是吃个便饭。顺便提一嘴,今年清明节发现不少同龄人都回家过「清明节」去了,这说明我们这一代 80 后也都到了要扫墓的年纪了,这也让我有点恍惚。跟他们吃饭的时候,借着酒劲儿,大家开始谈现在的生活状态。师妹因为大概五年前得了「最不严重的癌症」甲状腺癌。之后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似的,她现在的说法是没有事业心了,每天最重要的任务除了带娃之外,就是攀岩和打架子鼓。事实上她有一份收入颇不错的工作,但我也相信她的表述。她是这样的描述爱好对于她的作用的:当打鼓和攀岩的时候,偶尔会感受到从头到脚的心流流过,那种幸福的感受让她感受到人生是值得的。于是这个话题逐渐就变成,师兄你好像几年都过得不太开心,你应该找到真正激发你生命能量的爱好,这样你才不会真正逐渐枯萎。

这种感受是很奇妙的。曾几何时,她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我,常有迷惘,问东问西。现在似乎她成了那个可以指点江山的人了。除了她恳切的想要帮助我走出迷雾的心,应当也就是当了妈妈和经过癌症的经验让她更坚定地进行了人生选择,这些经验都不是旁观者能真正体悟的。她看着我的眼神有点着急,像是看一个迷茫胆怯的孩子。当下我是有点羞耻的,似乎被一堆长辈评判,你怎么人到 40 岁了还这么不长进?但我也能感受到她对我的真诚,于是我就借着酒劲儿说去年到今年的整体状态变化,人把一般不为外人道的心底的话说出的时候有时候会有点把自己吓到的,偶尔也会把自己给感动了,于是我说着说着感到自己声音有些不稳,似乎快哽咽了,我赶紧一个回马枪,说我不是要哭装惨啊,然后继续把剩下的当笑话讲完。我注意到她和师弟的眼神,我说的那些话像是要把他们吓到了。人就是这样的,你以为你想当个尊师指导别人成为「新造的人」,结果别人经历的真相其实你也承受不来,每个人的苦真正倾泻而出的时候,是有点可怕的。他们定定神,跟他们记忆中的曾经崇拜的神采飞扬的师兄对了一下版本是否符合,然后全场静默了。是那种不尴尬的静默,像是在那个时候,我们的心又重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不知道师弟怎么看我。说起来惭愧,这些年和很多人都散了。他到底过得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他也从来都不说,我们都变成了沉默的、不太快乐的中年人。但他还有师妹这个老婆可以说说体己话,以及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那种无论如何低潮都能自我驱动的人。很多时候女性是非常重要的角色,是很多关系里至为重要的纽带。我们这些曾经过得比较顺的男的,一旦人生陷入低谷几乎都是消失隐匿,如果不是师妹,我想我和师弟大概率也会逐渐离散,不怎么来往。他很少谈现在他过得怎么样,不过再怎么着他也名校毕业、娶妻生子了,这个社会他要完成的任务只剩成名立万这一件了,而且这件事我想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迟早而已。

师弟作为一个标准孔区大直男,对我应当非常好奇,但也很难理解。去年他曾经还问我感情进展,我面对这样的问题无所适从。在我 30 岁生日时,他还在我的生日聚会上见到了当时的男友。他见过我意气风发、对人生充满热望的模样。所以即使他对通讯录这件事不理解,但对我是像亲人那样的好奇。去年他和师妹还说,希望我有个伴,可以一起带去他家玩。我说那要怎么和他女儿,我的干女儿解释这件事,他们说如实介绍。他们说要和小孩子说真话,你带一个叔叔来参加聚会这件事,不是任何不正确的、需要讳莫如深的事情。

我和他们夫妻俩出柜的时候,他们还没结婚。之后他们求婚、订婚和婚礼,我都在现场,亲身参与了一个家庭的建立和运转。我想能和他们分享我的身份,我的人生的真实痛苦,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他现在看我,一定也带着一些疑虑,他希望我过得幸福,甚至希望我能进入正常的轨道和他一样享受世俗安稳的幸福人生。但他事实上在面对这些真实痛苦的时候总是回避的,就像他也回避谈到他的痛苦一样;他在看我的时候也同样在观看他自己;但是,他也希望我能过的更加反叛和恣意,他以为我能冲破阻力去建设一种他不曾想象过的人生,但当我讲述我的那些困境和枷锁的时候,他又完全理解那一切,我们可能底色是相同的,被相似的文化基因编织构造,无法挣脱。所以他几乎看到我的努力注定的徒劳的,他希望我冲破的却是他固守的那些,然而他确实希望我冲破。在这个时候,我也感受到他是爱我的,像我理解的家人的爱的包容那样。

这些年很多朋友都进入婚姻,或者进入了稳定的亲密关系,我常常觉得游走于不同的家庭,像一个不太正常的第三者,他们包容了我的存在形态。我常常觉得自己不正确,因而我也总是借故不去朋友聚会。只有在师弟师妹这里,我才常常不会感到自己是多余的第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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