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飞烟灭。

2022-10-22 23:41 发表于北京

今天看似只是初冬里暖阳温柔、红叶绚烂的平常的一天,也许在漫长的历史里这也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日子,改写一下黄仁宇的书名应该是 A Day of No Significance。但这一天似乎是我们等了很久很久、望穿秋水等来的。具体到这一周,就是等着交通管制的结束,或者娱乐节目的复播。或者你总觉得,似乎这「心照不宣」的紧张的一周过去,普通人的生活就可以有所好转。但不管是逻辑上还是直觉上,你都知道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了。

晚上 20:24 分,我的一位公务员朋友给我发来了一条微信:「新时代要来了啊」。你从他的信息甚至读不出语气。你不知道他是在满心换新的迎接一个新的时代,还是在满怀惆怅的在告别一个旧的时代。

但是语文不那么差的人都会知道,「新」这个字指的就是当下的甚或未来发生的历史。直到某时某刻,这个字被赋予了一个特定的意思:新就是以某个时点作为计时开始的阶段,哪怕是过去和已然发生的,也是「新时代」的组成部分。所以,欢迎来到「新时代」。

本来我想忽略今天发生的一切,于是我连楼都没下。但收到这条微信的时候,我差点破防了。

那一刻我那些仅存的希望都似乎灰飞烟灭了。大概就是那一刻,我意识到了我过去三十多年的奋斗、成长、所受的教育等等所希冀(幻想)的人生,还有我曾经计划以过去为起点要延续到未来五年和十年要去做的事情,都被推翻了。换言之,我本来计划要延迟满足,或者假设我有那么点对自己人生运筹帷幄的企图心要去 40 岁、45 岁到退休这个阶段去铺展的人生蓝图,都不成立了。我前三十多年对自己人生的计划失效了,我用尽生命力量去建构的一个自我,在这一刻失败了。对未来的人生的计划,要以此时此刻来去重新计划,所有的你熟悉和以为熟练掌握的变量不再生效,你此时此刻似乎也和所有人一样,失去了经验的支撑,所有一切人生计划都要推倒重来。

对于那些按照社会时间和主流生活方式按部就班过人生的群体来说,这似乎也没什么难。但对于一些任性活在个体生命时间和小众生活方式的人来说,现在开始的人生也许意味着就是要重新开始,所有的未来要从一个既定的社会位置和残缺的身体状态上去进行生长。

谢晋导演的《芙蓉镇》(编剧:阿城、谢晋)里借姜文的嘴声嘶力竭呼喊出来的、曾经在暗夜里行路的被欺压的普通人的回答是:「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对我们被理想主义哺育和裹挟的一代人,尤其是对本来就对权力心存戒心、敬而远之又曾经试图独善其身、拒绝与之共谋,但本质上又确实尝到了一些甜头、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既得利益者的一代人来说,眼前的选择就成了一种进退二难的处境(dilemma):没法接受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又不可能继续仰头人模人样的活着,可能最不糟糕的去向就是:适当的时候死去。

评电影《隐入尘烟》:向虚空里伸手,攫着的是风。

2022-07-14 00:28 发表于北京

电影《隐入尘烟》将镜头对准两个卑微得像「烟尘」一样的人。如果去农村田野,你也很少能见到这样的人,因为他们总是缄默的——那些能够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生活的人,往往在农村是具备一定权力的人,这些人的讲述似乎形成了我们对当代中国的刻板印象,那些脸仿佛总是朴素而鲜活的,生活中充满了果蔬以及鸟语花香,无忧无虑地过着城市人所精心制造出的田园生活想象。但这些如烟尘般的人甚至都不是「缄默」充当背景的人,他们甚至都没有资格出现在农村宣传片的背景里。

看这部电影唤起我浓浓的乡愁,以及对童年时代农村生活的人与事的记忆。这些记忆并不是田园牧歌式的美好,很多年之后,虽然经过了童年记忆滤镜的篡改,但想起来仍旧是残酷、危险和充满恐惧的,就像电影里所呈现的一样。

一、边缘人,被社会抛弃的人

电影的主角是两个似乎不太经得起凝视的人。我去电影院看了两遍,第一遍看的时候,我几乎傲慢地觉得他们可能很难跳出我既有观影经验的框架,因此并无期待,看得也漫不经心。这部电影的主角让我想起李沧东的《绿洲》,但电影又跳出了对残忍社会的既定批判框架,导演的野心更深,让我们先走到主角的生活内核去理解他们生活的意义动机,架构起他们丰富而充盈的生活,再从更宏观的视角来俯视两个主角在如此贫瘠和艰险的生活环境中建构看起微不足道生活的感性与豁达,从而透视出现实的冰冷与残忍。

孔飞力在《叫魂》里写道,当社会危机发生时,一般而先被归责的是那个社会的「边缘人」,例如乞丐、道士、和尚等,这些边缘人平常可免于承担社会规范的要求(例如孝悌、传宗接代等),而当社会出现危机时则可能被无辜牵连,常担祸患。如果说例如乞丐、道士、和尚等人尚有一些自主选择逍遥生活、拒绝主动参与社会整合的自主性,那么《隐入尘烟》则讲了两个想要主动进入主流社会,却被社会拒绝,因而被社会不断抛弃、被蔑视的人的注定悲剧。

有铁的名字就在诉说着自己的「下贱」。他的哥哥分别是金、银、铜,排到他这里就轮到了「铁」。当有钱人来找他献血时,有人说出他的名字「马有铁」,大部分人竟然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在村里似乎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绝大部分人知道的名字是「马老四」。影片的开头,他和贵英像两只即将被贱卖的牲畜,他们的意愿并没有人想去倾听。匆匆谈完价格,匆匆地被卖了,像是被扫地出门一样。没有自己的房子(在农村,一般一个男人是可以拥有自己的宅基地来建院子的),没有储蓄,也没有尊严。按照村里人嚼舌根的说法,他的前半生都在被自己的亲哥哥「有铜」盘剥,他的半生都像是一头驴一样被戏弄、利用,在适当的时候再被卖出去。在有铁的前半生里,驴可能就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当然驴也成为影片里有铁的一种映射,最终他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把驴放走了。他嘴里恶狠狠地骂着:「放你走都不会走。让人使了大半辈子了,还嫌没使够吗?真是个贱骨头。」这个时候他从最亲密的伙伴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处境,他意欲让驴获得自由,然而在荒漠大戈壁,和人生活了一辈子的一头驴要如何独自生活下去?大概率可能会渴死,或者重新被其他人捕捉,又重新开始它「被利用」的一生。这大约就是有铁最直白的生命表述。

贵英则更惨,因为她尿失禁,常常在人前出丑,同时(据说)丧失了生育能力。我们且不去细想,一个农村女性是如何尿失禁以及丧失生育能力的,她当前的生活就已经足够悲惨。她比有铁还要缄默,有时候甚至有点不懂人情世故,沉默得像个影子。那是因为她的自尊心已经被生活撕成碎片了,但那又是她非常在意的事情。在新婚当晚,她尴尬的面对她的尿失禁,天亮了她别扭得歪着屁股冲着火炉烤着,像是怕有铁看到她的尴尬。醒来的有铁看到这一切(睡着的时候沉重的呼吸声),转而转向了装睡(平静的呼吸声),生怕贵英尴尬。有铁是一个深情而温柔的男人。导演通过这一场戏交代了两个人的个性,而贵英,虽然也是村民口中的「瘟神」、「贱骨头」,她却是一个自尊心极强,想要书写生活意义的不一般的女人。就是这股心气,感染着同样热爱生命的有铁,并逐步引导他们在一无所有中建构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时常被无端摧毁的、却可以再度生长的生命气息。他们自己的土房子盖好之后,贵英说,她在哥嫂家住在棚子里(不是屋里),哪里还能想到有天能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还被人如此疼爱。看过很多电影的我这个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个注定要受尽人生苦难的人开始苦尽甘来的时候,也就是要死的时候了。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自己是个「贱骨头」,是不配享福的。

很多人表扬海清演的好,我也觉得演的不错,但我小时候(包括现在)有机会去农村观察这些女性的表情,我觉得海清的表情还是太丰富了,另外偶然开心和幸福的时候太有都市气质了。据我自己观察到的那些被伤害被蔑视的女性的脸部表情,她们是没有表情的,苦难已经将她们表情从人生里洗刷干净。另外他们的眼神里大部分时间除了默然,还是有恨的。每一个头脑聪明却被伤害的人,都清晰地知道是谁在加害自己。他们虽无恶意,却知道无处不在是恶意,因此对外总是充满警觉。我个人觉得海清应该参考一下巩俐的表演。另外,海清的身高太高了,完全不是营养不良的女性的身材,即使佝偻和蹒跚的肢体表演非常到位,却因为站在男演员旁边太过高挑,而使得表演也失去了几分可信。

二、农村权力运作的微缩景观

电影似乎建构了一个模型,让我们理解一下当代中国农村的运作模式。首先,这个村里觉得多数人都姓马,连从东莞、深圳打工回来的人都姓马。其次,富人张永福(得病需要抽血的人),也是这个村里的人,那么他如何富起来的呢?就是靠吸村里人的血,在电影里直接被转译成吸马有铁的血。当然,马有铁是被吸血的一种具象化,当富人需要吸血的时候谁会被派出去当成「祭品」?当然是最穷、最没话语权的被社会抛弃的人了。

再仔细斟酌一下张永福和村民的关系。事实上,村民是耕地的主人,村民将地租给张永福,张永福给村民付地租。这是一种表面的租赁关系。同时,村民和张永福之间还出现了雇佣关系,也就是那些地,事实上还是村民在耕种、收成。换言之,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给张永福打工。由于张永福实际上控制了所有土地,又控制了所有粮食的贩卖,使得他成了全村人的老板——这是一个很现实的模型。说着同样的方言,占着集体所有制的便宜的人,饮全村人之泣血,成就一家最富的富人。在我国广大的农村,每个村里都有那么几个富人,他们之所以能富起来,都是通过吸同村人的血,将集体资源、集体劳动力通过几轮转换变为私有资产,从而在城里拥有豪宅的。但同时,他们还是在村里拥有自己的住宅,因为他们主要的资源掠夺地,就是土生土长的自己的村庄。

那个最惨的人——马有铁,在家里被亲兄长马有铜剥削,自己家儿子的结婚家具让有铁去拉竟然还要嫌回来晚。有铜事实上是有铁在很多事情上的代理人,也是他最亲近的剥削者。通过剥削他的劳动力,还剥削他作为「困难户」的身份。有铜也是把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领会得明明白白的,通过有铁的身份去申请困难户住房,让自己的儿子儿媳居住。他们当然是不会让有铁死的,村里人也不会让有铁死的,因为他的身份、他对生命的热忱就和他身上流淌的熊猫血一样的珍贵,有铁生命不息,这些人就要「吸血」不止。考虑到有铜哥哥的精明,不排除他背后拿了张永福多少好处。不然导演也不会在他手腕上按个吸血的大蛤蟆,告诉人们有铜也是被吸血的人,吸他血的人可能是富人张永福,当然也可能是他儿子。

村里的干部在大部分的时候,是张永福的代理人,会动员村民给张永福献血等,其说辞是「张永福」还欠了村里的水费(在沙漠隔壁旁生活,可以想象水资源是多么珍贵)。除了资本的力量无比强大之外,同时也说出了张永福等人的地位在村里是多么高,甚至可能高过村支书和村长。在另一些时候,这些村干部又在承担至上而下的权力运作,例如拆除旧房子、建设新农村。那些逃离家乡的人,可能在深圳当白领,也可能在东莞当技工,千山万水回老家就为了拆房子以获得那一万五千元。政府则通过这种方式,巧妙地收回了农村人所特有的「宅基地」。那些泥土房屋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就跟他们的主人的逃离家乡一样,坍塌后尘土飞扬,那些逃走的人头也不回。只有马有铁这样的人哪里也去不了,他依恋土地而又爱土地,最终和他爱的父母、哥哥有金有银以及贵英一样,回归烟尘里。

三、伟大的劳动

这部电影选题没有将镜头对准弱者的生活有多么惨,或者将农村基层政治等进行描摹(张艺谋等)。很难相信,这部电影用了如此大篇幅来细致地呈现劳动的过程和细节。正是这些细节,让我想起了许许多多童年时代的目睹过的劳动的场景。当我用一种「旁观者」身份在大银幕上看到那些场景时,竟然和 1990 年代我见到的差不多,甚至我当时已经见到了许多电子化器械的运用。他们的劳动几乎是完全诉诸于双手的,播种、犁地、收割、收获,还有盖房子的整个过程,竟然没有我们认为几乎是建筑材料必备的「砖头」。你可以想象,这样的劳动方式几乎可能就是自古以来所贯通的、原始的,因而也带了某些永恒的意味。换言之,社会的管理方式和资本的运作模式被现代化了,然而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却仍旧沿袭前现代。导演在这里充满冷静的批判,同时也在歌颂智慧和勤劳的农民,因为他们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农民依赖土地,农民热爱土地,农民从土里来,最后也要到土里去。

有铁和贵英爱情关系是在劳动的过程中逐步建构起来的。起初我以为这是一场「搭伙过日子」的关系,无涉爱情,所以看得漫不经心。随着镜头逐步流转,慢慢的发现他们爱生活中没有人的一切,因而他们二人也几乎过着孤绝的生活。他们爱筑巢的燕子,爱孵出的小鸡,爱水里的蝌蚪,爱麦子,爱苞谷(玉米),也爱对方。有铁真的是天才,似乎生活中的一切必需品和艺术品都能经经由他的手成型,将我们生活中无视的东西编织成浪漫的流星闪闪和自己钟爱的驴的模样,然后让它们随着对生命的热爱肆意生长。在他们的世界里,动物、土地、植物都是美好的,只有人是坏的、残酷的。

除了劳动作为爱情的媒介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对于没有选择的人来说,他们只能爱对方,生活才能得以开展。两个被生活抛弃的人,彼此懂得对方最难堪却也最需要自尊的地方,才能把对方捧在手心里。换句话说,两个被认为是没有资格拥有人生的人,才最懂得对方心里的苦,也真的会心疼对方,这是他们的爱情得以生长的基石。

劳动,也是电影无声也毫不费力就可以歌颂的,每个劳动者都能体会到。有铁用泥土「拓」(抱歉我不确定这个字是否准确)的土砖,却在夜里遇到干旱地区少见的大雨,劳动的成果毁于一旦。因为劳动的过程太艰辛而画面太美,你几乎可以猜到它们一定会被毁坏的,每个劳动者都会有这样的经历。那一幕我想到我童年时代目睹父辈「拓」的「煤糕」被大雨冲毁半夜也冒雨去盖塑料布,想到父亲写好的稿子被退回他亲手撕掉,还有我自己写好的字一个一个被删掉。劳动就是有收成也会有骤然失去。那一刻,我想向所有的劳动者致敬。

当房屋的架构被支起,房屋一点点成型的时候,我几乎相信他们的生活就要变好一点了。有铁这个天才般的「架构师」,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倾其所有地建造未来生活的可能性,然而他生活的支点不是房子,而是一个家。当贵英去世,他也就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但他还是要把欠这个世界的钱悉数还清——他用他的生命所构建起的信用,他也不能轻易毁掉,他能借得出东西、能赊到账,就说明他的口碑和信用非常不错。他有一套简单的生命哲学——尽管这样的处事方式在一个充满恶的世界里会让他处境更加艰难。最后他还要把他的驴放生。

但是贵英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的呢?为什么她跌入那么浅的河终至于丢了性命?一个被蔑视和抛弃的人,又有谁会去救?那些号称仁义善良的人不过是看客罢了,是他们杀了贵英,又杀了有铁。贵英死了之后,老头告诉有铁:你现在有钱有粮食,一个人过也挺好。有铁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贵英死了之后,有铁把她那张有点面目狰狞的结婚证上的脸裁下来,PS 成黑白照,挂在他们新建好的家里。在那个面目狰狞的头像下面,是两只像房屋架构一样被支起来的鸡,曾经他们热爱的鸡宝宝,还有鸡宝宝下的一颗鸡蛋。他们是这个世界上被遗弃、蔑视的人之中可能处境还不算最差的,他们向虚空里伸了伸手,在世界之外建造了属于他们的美好世界,充满着热爱生命的能量,但他们攫着的是风,重新隐入尘烟里去。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2021-02-01 20:44

朴树在演唱会时说,他在第二张专辑里,自己最喜欢的一首歌是《她在睡梦中》。歌词是这样的:

好静呀我们的夜 yeah / 看着你睡在我身旁 / 像孩子一样

我多想摇醒你 / 告诉你我有多么地爱你 yeah

情人啊醒来嘛 / 快看着我说你也爱我

可是为爱我而来人世间 / 穿过那茫茫的人海 / 睡在我身旁

我多想留下来 / 永远在你枕边啊 / 日夜陪你欢愉呀

情人啊 / 看着我 / 就这样绝情的老去啊

我当时听完这首歌,心里想,朴树要多爱那个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歌。看这部电影时,我脑中一直响起朴树的歌。

我已经多久不会因为「纯爱」电影而感动?真的是很久了。当然我已经忘掉自己的「文青」属性,并不代表我不是文青。在适当的场景下,还是会这样迸发出来。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是这样的。像是自己恋爱,又失恋了一样。

看完正好是黄昏时分,因为疫情肆虐,总觉得黄昏的景色如同末日。可我却非常感动。我问自己为何这么喜欢这部电影。想了半天可能是,就好像讲了自己的故事。

有些故事是有普世价值的。贾樟柯看了侯孝贤,说侯孝贤讲的分明不是台湾的故事,而是山西汾阳的故事——某意大利导演(我忘了是哪个了)看了贾樟柯的《小武》,说这分明不是汾阳的故事,就是意大利的故事。

仔细想想,讲出了我的故事为什么值得感动,并且令人赞赏呢?是因为大部分的电影,都披着「爱情」或者「同志」的标签,没有讲到深入的肌理里去。在消费所有的标签,当然也无法让我感动,更加没讲出我的故事。这部《燃烧女人的肖像》不同,它厉害就在于,它的故事讲的太好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关于爱与离别,竟然那么克制、轻描淡写,却也像真实的故事一样。

因此如果不把电影当做「女同」电影——我很多时候看不懂女同的情感状态的起承转合,太绵密细碎我就懒得去理解了——这部不一样。

我甚至觉得,Call Me By Your Name 如果拍好了的话,就该是这个样子。

关于两个女生为何相爱,这件事可以解读的角度太多了——我觉得关于这个部分,厉害的地方在于凝视、创作与爱之间的关系——在创作的过程中,你会爱上你的凝视对象。她耳朵的形状、她生气的嘴角、她摆手的姿势——关于纯粹爱情的互动的部分——如何勾引、确认之类,我认为可能没有 CMBYN 那么好,然而这不重要。考虑到富家小姐的故事和时代背景,我们很容易可以生出一整套的爱情叙事——这在我看来也不重要——作为电影来说自然是重要的,但不是我很喜欢的原因。我喜欢什么呢?我喜欢最后那段。

很多深度参与了你的人生的人,深深的影响了你的人生处境的人,最后你往往没有再见过面了。

那些相识、试探、热爱……在她睡梦中看她,使劲看她,像最后一次那样看她——或者留下当时最重要的东西送给对方,恨不得把自己都送给对方——每个故事都有自己的起承转合,但结局往往是一样的——你们再也没见过面了。

在背后看她,在背光时看她,在她不注意时看她——从光明正大的看,到远远的隔着距离看,像是隔着前世今生,千山万水。

倒数第二次看她,是在画廊里看到她的肖像。

那是她吗?那就是啊。

那是她吗?那怎么可能是她。

我想起 2013 年在台北诚品,在书架上看到去世的某「好友」的遗作在台出版——我在清晨的阳光里潸然泪下。那样不期而遇的遇见,也是一种正式的「遇见」吧。

倒数第一次看她,是她静静的坐在你的对面。你直盯盯的看着她,你以为她没看见你——然而她确实没有回应你的目光,镜头推近,对方几乎不眨眼,眼里噙满泪水——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看到你呢。只是你那样以为罢了。这样你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的看她。或者在你的版本里,这个故事终于写了一个不那么潦草的结局,你只是写完了而已。对方也有自己的版本。你其实从未在乎过她的版本。你只在乎你的版本。我曾经也有那样的凝望。我消失在别人的凝望里,或者我在暗处凝望着别人,我以为别人不知道。我怎么就那么确认别人不知道。

在反派影评里,陈丹青说,他在看电影时非常警惕情感被操纵。我自己也是一样,仿佛跟着导演的画面走是很对不起自己智商的事情。然而陈丹青说,往往在看一些同志电影时,你会感动的一塌糊涂,因为他们让你相信那些纯爱的部分是真实的,因为那些禁忌本身是无声却有力的,而你的爱却只能无声却无力,消失于历史的烟尘之间。

对,这是一个十八世纪女画家的故事,是两个女生的故事。她们爱过,她们所处的时代不允许她们爱。她们再也没有见过对方。隐忍的将所有的故事藏在自己的人生叙事里,并在不知所踪的地方,用另外的方式迸发。这也是我的故事。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她和他。我偶尔在某些地方看到他们的现状,若旁边没人的话我也会凝视一番。或者我在人群中也曾经和他相遇,我偷偷看他的时候,发现他也在看我。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反方向随着人流奔腾而去。

非必要记录(1)

2022-06-12 00:49 发表于北京

今年以来已经发生了好几次「狼来了」故事,每次都非常认真去囤货,加上前几个月上海朋友都不断提醒,每次都过分认真的塞满了冰箱。但结局都是狼没有来。很多蔬菜还没来得及吃就枯萎了。经历了好几次这样的故事,人已经变疲了。尤其这几周,帝都恢复了外餐,我已经在隐隐期盼能恢复「必要」的生活了。我的要求也不高,可以去咖啡馆,可以和朋友聚餐,可以去游泳,可以心情不好的时候买张机票到处走走就行。这样过分简单的要求现在看起来竟像是奢求。

在一种不确定的生活里,不爱下楼的我每天都跟自己说要珍惜可以下楼的机会。昨天于是例行放风时间就去公园走了走,天气略冷人比较少,我就大张旗鼓的躺在椅子上放空。结果无意中看到小区群里发了通知:小区有「密」「接」,要封闭了。我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开始精确计算下一步该怎么做。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晚上21点10分,离小区超市关门的时间还有 50分钟。步行出公园 20 分钟,开车回家 10 分钟,到达超市门口,21 点 40 分。冲进去购物。

但,蔬菜已经几乎被抢购一空了。傍晚下楼的时候,隔壁楼的人还跟我打招呼,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已经有人进小区拉走了「一些人」,目睹这一切的小区居民已经开始预判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第一件事就是要保证充足的物资。

我只好买了几瓶牛奶,又买了一些水果,甚至买了平时不太吃的西瓜和榴莲,面对不可知的未来,有粮在手,心中不慌。但购物的过程整个人是不理性的,所以就是能拿到什么就瞎买什么,买到手再说,也不像上次那样还去计划要炒什么菜之类的来备菜。

买了一大袋子食物回到车上之后,我开始犹豫了起来,我该去哪里?如果面临确定的「被关起来」,我是否有地方可以去?我缓慢开车,进入停车场入口的时候我问保安是否已经有明确的指令,对方说不知道,还在等通知。在这个城市我没有家,如果在老家,我还可以去父母家,现在我能去哪里呢?何况我还有几只猫,我如果走了,它们怎么办?

我把车停好,隔壁车位的大哥正在准备离开「逃难」,我有点羡慕他有个地方可以去。楼门口的车位是我对门的邻居,他们家有两辆车,其中一辆车在亮着灯,车上有人等其他人下来,准备一起走。那种静默无声的紧张感充斥着整个空间,没有明确的指令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人们只能凭借自己的人生经验来预判可能发生的事情并作出回应。当然最处于最有利处境的就是那些在这个城市有家,或者有多套住房的人,他们不需要做太多挣扎,电脑一带、常用衣服一穿、宠物塞进车,走就得了。我呢?难道找个酒店躲起来吗?要躲多久呢?

把物品送到家,我决定去小区看看。围观自然是有风险的,我把自己的口罩戴严实点,颇有一种要去一线见证历史的英勇(当下还是非常紧张的)。那时候已经10 点多,被封闭的楼紧邻着我住的楼,已被封闭,门口有人看守。楼下有不明状况的群众在围观,而本来楼下的扑克摊位已经四散,人们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没有人确切知道。

我问物业管家,他们是什么时候成「密」「接」的?回答是 6 月 6 日,即恢复堂食的第一天这家人去了酒吧蹦迪,然而昨天已经是 6 月 10 日了。已经 4 天之久了,已经发生了太多的故事,现在来这么一遭是要干嘛?我继续问,是否整个小区会封闭,回答是不知道,还在等通知。等谁的通知?不知道。

我历来不怎么在小区出现,偶尔出现需要在小区步行的时候,经常可以感受到人们的目光,因为我一般直接从地库出门。这个时候,我以为大家会开始「同呼吸、共命运」地相互鼓励和关怀,但我错了,我在人群边缘听了听,听到的都是抱怨、责怪以及恶意。

这些人怎么这么不懂事?什么时候了还去蹦迪?

这家住 XX 楼 XX 号,住着 5 个人。为什么能住这么多人呢?因为顶层是复式,是年轻人合租的。所以,合租的人就是不稳定。

他们的生活方式就非常不健康,我们家隔壁也是这样,每天就是买一堆酒在家里喝,喝完酒瓶往楼道一扔,真没素质。

这些人都不成家,不成家社会就不稳定——成了家,谁还会大半夜去蹦迪?

这种恶意从人到底是否有权利去蹦迪指向了单身、不结婚的年轻人。可是,你难道没年轻过?你生下来就领了结婚证还生了娃?

然后有穿着正装的 office lady 下班回来,从楼里被送出来一个行李箱,她踩着高跟鞋叮叮咣咣的,和小区下班或者无业的人的精神状态截然不同。有人问你去哪里?她说公司最近很忙,她不能回家,只好带点必需品去住酒店。我看着她有家不能回、有娃不能亲的离去的背影有点悲壮,他先生也悲壮的转身回家去了,顺从又委屈。

还有几个人一直在门口的空地坐着,抽烟,惆怅的神情。说,等不得不回去的时候再进去。一门之隔,似乎这里就是自由的空气,而对面就是万丈深渊。「只进不出」,仿佛里面是个黑洞,能容纳一切。

突然一阵大风吹来,要下雨。人们开始四散。被封禁的应该只是一个单元,不属于那个单元的看客们舒缓了紧张感,用一种幸存者和胜利者的姿态昂扬而去;那两个属于那单元的人,像英勇赴死一般进入了楼门。

今天早上被安排全院做he酸,小区的尖叫无序的小孩似乎一下子消失了,在四个风景如画的点位安排了工作人员。我去的时候已经几乎无人了,偶尔有像我一样晚起的人去定位。工作人员无聊的划着手机打发时间。

回来的路上看到有闪送给被封的楼送物品,隔着塑料袋可以看到啤酒和西瓜。要知道,这个楼离我的楼最近的地方只有 10 米的距离,我离遭遇这件事只差了 10 米,这真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楼门口被装扮成特别肃穆和紧张的样子,还为这个楼的居民特设了一个摆放外卖和快递的柜子,特别像献祭的神龛之类。

下午五点左右的时候,看公众号新一轮的新闻,我们没有收到其他的信息,我想这就意味着这一轮的风险已经躲过去了。于是赶紧喊小姐姐去吃饭。心里非常不确定的,并不知道还能出去吃几次饭。这时候收到学生的微信,他们的宿舍楼被封了。

人最可怕的状态可能就是,你处于慌张恐惧的状态,你在这样的状态之下应激的去做了很多事、做了很多决定,但事实上你并不确切的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也并不会有人为你的害怕、决定和做事的后果负责。世界仍旧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运转,名利、灾害都在它的轨道里运行不悖,还时不时跳出来嘲笑或者评价你一番,然而你只能将自己的失败归因于你对那时环境的反应,你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才造成了自己的失败,你不断告诉自己:是自己不配。

What a wonderful day!!!

孽子回乡。

原文发表于 2022-08-16 23:09

我回到家的时候是晚上十点钟左右。在驶出高速之前,我在休息区停留了一会,特意抽了几支烟。已经是年近四旬的人了,还是无法在父母面前袒露自己的样子。我在想象他们想象自己儿子在远方城市独自生活的样子,除了懒惰、晚睡晚起、邋遢这些少年时代已经暴露的恶习,我尽量去扮演他们想象的样子。少小离家,每年见面的时光也有限,父母也和我一样,尽量表现出自己好的一面,我们心照不宣地将之当做珍惜相处的时光,习惯了演戏。彼此的苦互相不诉说,暗地里各自撑着,越来越陌生。

我坐在餐桌前吃饭,我妈把饭菜端上来,然后还有一些面食在现场制作。本来计划七点左右到家却因为堵车一直延迟到十点,她就一直等。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和开始花白的头发,转过身来看到皮肤开始变得像老年人般起了褶皱,脸上聚起老年斑。明明我春节才见过她呀,怎么才半年,就像时光快进了一样,迅速在我眼前衰老。这个时候我刚进入家门不到十分钟,眼眶就开始发热,我心疼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为了我辛劳了一生,可是我却无以为报,这一生都只能做个孽子。

我偷看我妈的时候,她也在偷偷看我,打量我,看我的变化。重新将她一生唯一的、最爱的儿子扫描一番,然后再印刻进印象里翻新。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不会有那么温柔和无怨无悔的目光。她看看已经进入中年的你,细数你眼角多出的皱纹,然后意识到年华残忍,时光老去。

第二天是在奶奶家的全家大聚会。只要家里有一个离乡的游子,那么每次他回乡的时候,就是过年的时候,杀鸡宰羊,除此之外无以表达对你的思念。

这一次,叔叔家和姑姑家都来了,其乐融融。你又再一次感受到每个人对你的打量,想要看到你的变化,但是你几乎没有变化。他们想要套用自己的人生经验来解释你,但他们也知道你的人生已经超越了他们所能拥有的解释框架,因此识相的缄默不语,就只是看着。

你感到紧张。所以你都拒绝坐到大桌上去吃饭,其实是拒绝成为饭局的核心。你坐在弟弟妹妹和小孩上想要逃避话题,这个时候奶奶坐在了你的身边,事实上从你进门开始她就开始目不转睛的看着你,又像童年时代一样抚摸你的手,告诉她想你。开头第一句是:怎么还是一个人?不能找个人照顾你吗?奶奶永远都渴望有一个温柔乡来容纳你的悲伤。九十岁的人生看了太多人世浮沉,她啥也不在乎了,只在乎有人爱你。

爷爷这次没哭,但他反应更慢了,他也远远的望着你,瘦骨嶙峋,像望向一个陌生人。春节你回家看望他时,他大概用了几分钟把你认出来,像个孩子般大哭了起来。这次他疑惑地看着大家,看着我这个很少出现的长孙,却像是陌生人一样。他不再重复高中时你背着他去山上祭祖的事情,他几乎很少言语。你也很少言语。你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你担心看到他眼里的希望,你更害怕看到他的眼睛正在失去神采,开始像第三人称视角一样在旁观周遭的一切。你如此害怕告别,但你又必须强装无所谓。

你不敢面对大家其实是因为,你也觉得自己像是犯了错一样,不值得全家这么大张旗鼓的爱。

父亲在第一天刚到家就开始催婚,还没开始的时候母亲意识到开始阻止。但父亲不在意。继续说道,大意就是现在工作也稳定了,年纪也不小了,应该要结婚了。

当工作这个理由不再能使用之后,你就无法再接话,只能沉默。在第二次他复又提起的时候,你开始感到有点不耐烦和生气。那个时候开始你决定早点离家。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件事没法说,于是隔阂就会越来越深,每次都只能不欢而散。

每天你也只在家里吃个早饭和晚饭,上午就跑去出去玩了。你爹还有点疑惑的问你,你又不是学历史或建筑的,为啥你要辛苦自驾去看这些东西?你到底在看什么?我想他一定是对他自己的儿子有点疑惑。就像对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的疑惑是一样的。

不过敏锐如生身父母,不用问也知道你的情感生活是否幸福。你拖着满身的疲惫、邋遢的穿着、失去了少年时代的桀骜,他们就知道你不幸福,因此没有更多的揣度和侦查。

事实上,大概也就待了三天,你就又要走了。但你总觉得,你的离开,让父母和自己都不敢明言地松了一口气。

我说要走之后,奶奶开始不高兴,又开始哭。我总觉得人到八九十岁,总会觉得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

其他人如何面对此情此景呢?我不知道。我一直在假装一种玩世不恭、嬉笑怒骂的状态,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难过。有多少次离家,就有多少次心碎,我已经习惯了假装这件事没发生,然后没人的时候再独自消化。

我本来以为我妈会留我吃完午饭再走,结果刚起床她就催我走,说路上的时间不够,趁天亮驾驶比较安全。爸爸出去了一会,回来带了奶奶刚煮好的玉米、姑姑买的一堆新鲜蔬果,叔叔他们特意开车去隔壁市买的醋以及小姨带来的其他家乡特供。然后我就满载着亲人们的爱上路了。

已经快开到保定的时候,万家灯火开始升起,天边彩霞弥漫。我突然想起奶奶的脸和妈妈的佝偻的背,开始抑制不住泪水开始大哭。

到家后,东西实在太多,我挑了一些必须放进冰箱的东西上了楼,其他的就放在车上没管。第二天我去车上,发现陈醋洒在车里垫子上一点,味道极强。赶紧清理。

再过几天,发现车上不仅味道更重了,甚至有小虫子飞舞。我去后备箱一看,原来是在不容易看到的地方,有一颗已经彻底稀烂的西瓜。我爹在我车上放了太多东西,但没告诉我有西瓜。

我出发的时候,并不知道车上有半颗西瓜。

我觉得,来自家人的爱也可能是那半颗西瓜;当你到了中年又不结婚,这半颗西瓜就会腐烂,你和它同时过了赏味期限。

代号「师兄」。

原文发表于 2022-10-08 23:36

在大致确定自己这一生不会有婚礼之后,我越来越不愿意参加别人的婚礼。所以偶尔有关系好的朋友的婚礼非去不可,我也是短暂停留、悄然离去。讲真,是无法真正地对这个仪式共情,所以就逃离。这几年这种状况尤甚,我一直过着离群索居、深居简出的生活,加上从社会层面的人们生活状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一直不太允许自己在人群前陷入煽情。但你不一样。你邀请我参加的这个婚礼,自始至终就和别人不一样。

邀请我参加婚礼的人是小何姐,你让她来邀请我。她在喧嚣的咖啡馆说你希望我担任牵引你走向红毯那一方的近似「父亲」的角色的时候,我似乎是一下子就泪崩了,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夸张。年纪轻轻就失去父亲、经历人生至为艰难和沉重的你,向我发出这个邀请,我能说什么呢?前些年,我们曾经朝夕相处,在那个黑暗的办公室里似乎循环往复,但无意间洞悉了对方心里最隐秘的秘密。是否,我的出现可以稍微弥补你失去父亲的痛,或者从我的手中将你交接出去对你来说也是这一程一个重大意义的转折以及句点?我不曾问过你。你也知道,对于最深切的秘密,我们往往会选择避之不提。我只是毫不犹豫地说好,然后一直在默默地做着准备。

因为口罩原因不断延迟的婚礼,这场婚礼变成了一场漫长的婚礼,当然还是遥远的婚礼、寒冷的婚礼,以及让人泪崩的婚礼。所有知道你人生曲折的人踏上花路在指示牌上看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已然泪崩。我呢,非常有信心地,我知道我的名字会出现在重要的地方,但我出现的地方是「妈妈」和「爸爸」之后的那个,我的代号是「师兄」,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在你的婚礼,几乎所有人都叫我师兄。他们得知我就是「师兄」的时候,大约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惊叹:「你就是那个师兄」。我知道,我可能不仅会出现在指示牌的重要位置,不仅是因为我是那个要担任牵引和交接仪式的人,还因为,我一定经常出现在你的叙事宇宙之中,而且可能还是个核心人物。但是对那个宇宙中经常出现的我,我却毫不知情,只是在这个以你为核心的婚礼仪式上,次元壁不小心给穿破了,而我只是会心一笑。我甚至都不需要去问问你,我在你的宇宙里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的。但,我也好久没有这样的自信了,似乎,这也是我的主场。对于我这个不会有自己婚礼、不会有自己儿女婚礼的人来说,这似乎就是我的婚礼,这就是我的女儿的婚礼。

在你的婚礼,我有了一个确定的代号,不是我的真实姓名,也不会谈及社会身份,我的代号是在你宇宙里,以你为核心的关系的命名。原来,忘掉自己的姓名,也是这么有面子的事情。

所以我今天换上了这些年绝无仅有的一次正装,我还央求你的化妆师为我抓了头发,希望我没有给你丢脸。所以呢,关于 what shall I dress on your wedding day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是否还算满意?这句话其实来源于美剧 Will & Grace,又是一个典型的基佬和他的女朋友的故事。所以我其实一直在想你婚礼之后我写一篇公众号文章的题目,我最初想要起的题目是「台上半分钟」,我猜我从红毯的这头牵引你走向那头的时间可能就是半分钟,但最终我还是决定用现在的题目。因为我想,考虑到后续我还在你的婚礼进行了致辞,而我真正想要表达的却不能明言。要想把我们的关系和故事梳理清楚,就还是要回到基佬和他的女朋友这个基点上来,才能略表一二。

人生的吊诡之处可能也恰在于此。那一年你向我倾诉你艰难以及难堪的分手,我向你说出了我的秘密。非不愿也,实不能也。如果我这一生是受上天眷顾的人,我应该会抱得美人归,拥有美满的爱情、家庭以及婚姻,会有几个小孩绕膝尽享天伦,会有像你这样的人来让我相信人间的善意以及美好。你知道吗?在整个故事里最让我震撼的部分是,你所经历的比我要更要艰难,不论是爱情还是亲情,老天爷都给你出了更残酷和更冰冷的考题,但你不曾退却,一直抱有内心那份纯真以及美好,保持对生命的敬畏以及爱情的信心。看你这几年状态越来越好,没有被所谓人生的苦难打倒,反而一直用茁壮的生命力在春风化雨地经营你的人生,仿佛从来没受过伤一样。那一刻我看到了自己的软弱,但这些也都教会我更多,那就是不被苦难世界修改初心的勇气和心气。

我们的缘分始于师兄妹的关系。那一年你刚开始读研究生,我最印象深刻的是老师提到的你写的《历史决定论的贫困》的读书报告,还有你天赋异禀的数据模型……那一年我在写博士论文,以及失恋,陷入深深的抑郁,作息常常日夜颠倒,你和小何姐常担心我出状况,在傍晚拉我出去吃饭,并且和我分享你看心理医生的经验;这期间你也经历了感情的背叛和父亲的离世,但你都扛过去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我当时处于人生低谷,导致对周遭的忽视。但今天偶尔跟你妈妈聊起,她说她前不久还重新看了那时候我写给你的一封信。我使劲回忆那封信的内容,却忆不起哪怕零星点滴。我想我那时候想说的也是肺腑,如今吐露的是我当下人生里的真心。这几年我很喜欢复读《红楼梦》的文本,看到宝玉和黛玉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最懂得对方心里不为人知、也难以为人道的苦,内心总是波澜再起。很幸运地,我见过你没有受过伤纯洁如仙子的样子,也见过你饱经风雨后游刃有余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模样。省略号的部分,我今天讲话没有讲出的部分,不是因为怠惰,恰是因为我知道那是我们共享的、无法与别人共享的经验。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会记得你最初变成我的师妹时意气风发的样子,那时候你就是闪闪发光的,我们一起跑北京城做入户访谈然后长谈;我会记得楼下逡巡的等你的男孩和你那时候的疲惫眼神;我也会记得你坐在我对面倾吐心事,眼泪欲出又止;当然我还会记得这个晚上你自信、坦然、勇敢的讲出心底的伤痕以及淡然坚忍的目光,我想至少你当下是内心无比确认自己是幸福的,人生中有这种无比确认自己的经验,就会不惧未来的人生寒冷。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时光不会回头。人与人可以在少年心气尚存的时候相遇、相识、彼此搀扶,是非常幸运的事情。这 12 年我们彼此交缠、扶持,将彼此的柔弱和强悍刻进对方的生命里,一起度过了青春。当下的我写满了你、你们种下的因果。这几年我愈发感到自己的某些部分正在死去,蓦然回首才明白,原来人生早就在开始时就注定了结局,未来你为人妻、为人母、为人领导的时候,我也还是「师兄」,也是早已写好了的。人生里有这么确定的缘分,夫复何求。


初稿于 2022 年 10 月 7 日凌晨,修改于 10 月 8 日晚。

灰飞烟灭。

原文发表于 2022-10-22 23:41

今天看似只是初冬里暖阳温柔、红叶绚烂的平常的一天,也许在漫长的历史里这也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日子,改写一下黄仁宇的书名应该是 A Day of No Significance。但这一天似乎是我们等了很久很久、望穿秋水等来的。具体到这一周,就是等着交通管制的结束,或者娱乐节目的复播。或者你总觉得,似乎这「心照不宣」的紧张的一周过去,普通人的生活就可以有所好转。但不管是逻辑上还是直觉上,你都知道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了。

晚上 20:24 分,我的一位公务员朋友给我发来了一条微信:「新时代要来了啊」。你从他的信息甚至读不出语气。你不知道他是在满心换新的迎接一个新的时代,还是在满怀惆怅的在告别一个旧的时代。

但是语文不那么差的人都会知道,「新」这个字指的就是当下的甚或未来发生的历史。直到某时某刻,这个字被赋予了一个特定的意思:新就是以某个时点作为计时开始的阶段,哪怕是过去和已然发生的,也是「新时代」的组成部分。所以,欢迎来到「新时代」。

本来我想忽略今天发生的一切,于是我连楼都没下。但收到这条微信的时候,我差点破防了。

那一刻我那些仅存的希望都似乎灰飞烟灭了。大概就是那一刻,我意识到了我过去三十多年的奋斗、成长、所受的教育等等所希冀(幻想)的人生,还有我曾经计划以过去为起点要延续到未来五年和十年要去做的事情,都被推翻了。换言之,我本来计划要延迟满足,或者假设我有那么点对自己人生运筹帷幄的企图心要去 40 岁、45 岁到退休这个阶段去铺展的人生蓝图,都不成立了。我前三十多年对自己人生的计划失效了,我用尽生命力量去建构的一个自我,在这一刻失败了。对未来的人生的计划,要以此时此刻来去重新计划,所有的你熟悉和以为熟练掌握的变量不再生效,你此时此刻似乎也和所有人一样,失去了经验的支撑,所有一切人生计划都要推倒重来。

对于那些按照社会时间和主流生活方式按部就班过人生的群体来说,这似乎也没什么难。但对于一些任性活在个体生命时间和小众生活方式的人来说,现在开始的人生也许意味着就是要重新开始,所有的未来要从一个既定的社会位置和残缺的身体状态上去进行生长。

谢晋导演的《芙蓉镇》(编剧:阿城、谢晋)里借姜文的嘴声嘶力竭呼喊出来的、曾经在暗夜里行路的被欺压的普通人的回答是:「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对我们被理想主义哺育和裹挟的一代人,尤其是对本来就对权力心存戒心、敬而远之又曾经试图独善其身、拒绝与之共谋,但本质上又确实尝到了一些甜头、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既得利益者的一代人来说,眼前的选择就成了一种进退二难的处境(dilemma):没法接受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又不可能继续仰头人模人样的活着,可能最不糟糕的去向就是:适当的时候死去。

自驾山西河北高速公路出口简要记录。

在不到一周的旅行及(顺便)探亲期间,经历了多个城市。这次史无前例的自驾回乡,主要原因是出京较麻烦:一方面是出入京的政策较严格,另一方面还需要和单位申请报备等,因而非常珍惜此次出京的机会。大致的路线是去程线路为北线,即先前往大同,后南下回并;回程则走路过石家庄回京。约一周的时间内走的路线大致如下:

Day 1:山西大同(云冈石窟)。

Day 2:朔州(应县木塔)、忻州(五台山)。

Day 3:忻州(五台县佛光寺)、太原。

Day 4:晋中(灵石资寿寺、王家大院;平遥双林寺、平遥电影展)。

Day 5:太原(晋祠)。

Day 6:河北(石家庄正定隆兴寺)、入京。

借着通信行程卡、ETC短信等信息,大致将各关口遇到的入城市的经历记录一下。

大同:高速西河河站

西河河高速站应为从北京、张家口等城市入晋的唯一关口,因而防疫检验比较严格。如果遇到非本地车牌车辆,会被拦截,询问来自地市区等信息。当时北京市朝阳区有新发病例,如果我来自朝阳区,则可能大概率直接从高速公路被遣返(确实有车辆直接被遣返,但我没看清楚车牌信息)。确认非来自中高风险区域之后,工作人员会发放一张单据。在这里还会第一次使用支付宝来获取山西健康宝绿码。接下来先前往一个棚子内登记身份证、车辆等信息,然后强制做核酸检验。

做核酸的过程让我惊掉了下巴,因为外地车辆并不是很多,但过程非常慢。原因是工作人员输入身份证信息时既不能直接刷身份证,也不能拍照,工作人员是通过手动录入手机的方式来获取身份证信息的。当时那个女生工作态度的实在太认真,我想她一定是对她的工作有相当的信仰,工作强度非常大,感觉并无摸鱼的可能。之后是做核酸,做完之后,录入的工作人员再确认身份信息,并在单据签字。后将单据交给公安人员,即可放行。整个过程历时约耗时半小时左右。

在云冈石窟景区,需要使用身份证才能购票,可以直接刷身份证,所以我觉得高速站口不能刷身份证或拍照来图像识别应为个例,有山西健康码绿码即可进入。

第二天时,前一天的核酸结果已出,但我的北京的生存惯性还在,就在酒店旁边做了核酸才离开。之后就有点忘记这件事了,导致后续出行略不便,之后再表。

在大同的时候还去了酒店附近的酒吧喝酒。刚去时看到他们依旧灯红酒绿地在过一种似乎没被打扰的「正常」生活,有点羡慕。之后不小心听到了隔壁桌的聊天内容,觉得我要是回到老家也是要无尽的过这种「关系」中应酬的生活,又唏嘘不已。

从西河河站驶向云冈石窟的路上,看到了另一种景象的大同,非常像 2000 年之前太原郊区的样子,可能也是贾樟柯《任逍遥》里大同的样子,破败、萧条、落后。可惜我的 go pro 没电了,没拍到。离开时再拍,不再路过那个收费站,也没路过那条路,只有现代化的缺乏个性的城市模样。

朔州:应县西站

应县西站需要查看山西健康码绿码及核酸信息,后又看了行程卡。我虽是京牌,但对方通过行程卡等已经看出我已经从大同入晋,因而不再查看,后追问去哪里,答应县木塔,遂放行。

五台山:耿镇站

从应县到五台山时,因为完全跟着导航走,导航又根据我开的是电动车选择了省里程模式,因而我没有走高速,反而走了省道,一直在盘山。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盘山路实在太险,开得我一直头冒冷汗,但也收获了绝美的风景。

未走高速,因此也没有查验环节。只在进山时查看山西健康码,这个环节更重要的是收取「进山费」,价格 135 元。

第二天在五台山景区站驶入高速,在耿镇站驶出,去往佛光寺。佛光寺绝美。虽然路途遥远,但看到佛光寺时又觉得一切值得了。

耿镇站的检查也比较简单,需瞎扯,查看山西健康码及核酸之后,再进行手动登记身份证、来源地等信息,那个手写字的工作人员写字极漂亮。确认无误又检查车内人数,最后询问去往何方。

太原:山西长风站

长风站看起来有比较完整的检查设备,需要检验的车辆需要驶入一个封闭区域进行查验,封闭区内有若干白房子。但不知为何,我的车辆驶出 ETC 的时候直接抬杆了,我不放心还特意停下来问警察,他说让你走你就走,我用太原话回应,赶紧回家。但看到检查区挺多车和人员在排队,当时已经晚上十点左右。

驶出北京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未被「为难」。

晋中:灵石站

可以感觉到山西南部的防疫比北部要严格。看到是京牌车辆之后,让我下车接受检查、登记,检查的主要也是健康码、行程码,但未作耽搁,很快放行。

晋中:平遥站

可能是因为比较出名的景区,平遥站是继大同入晋之后最严格的一站,体验也最差的。除了要下车接受各种登记、查验之外,还需要签署承诺书,之后还需要按手印。我前面的人应该来自湖北,也一样需要签承诺书,按手印。看他年纪应该是五十多岁,要按手印的时候他出离愤怒,开始大喊,说不可能给他们按手印,身份证号码和签字已经足够,按手印是要怎样之类,工作人员见状就赶紧说请对方理解,然后说那你不用按手印了,签字就行。轮到我时又让我按手印,我说我也不可能按的,她就让我签字放行。

放行时给了两个单子,一张蓝色的,需要回缴出口处的警察。回缴时,警察说你扔箱子里就行,我就扔了进去,非常潦草。还有一张白色的,我自己保存。

在平遥逛双林寺买票时,需强制在买票系统上传山西健康码绿码、行程码以及近 5 日核酸结果的截图。我也非常生气,觉得无比麻烦,我说身份证信息都给你们了你们还要怎样?对方又是一种淡然的和悦的表情劝我配合,他们也没办法之类。

平遥的行程是整个行程中体验最差的一站。

太原:冶峪站

我以为已经有了愉快的长风站的经历,应该会急速放行。但速度比长风站慢一些,过 ETC 时没有自动抬杆。我就用太原话问对方为何不放行,他说你等等,指着远处的屏幕让我看结果。我没看到时就抬杆了,大约是系统里已有一些信息录入,可能是大同那边弄的,但冶峪站不像长风站是大站,系统反应没那么快,但大约一分钟之内就放行了,还算愉快。另外,我讲的话是当地话,对方一听也就不会多刁难,也知道我是本地人。

回到家我开始计划去运城看永乐宫壁画的行程。山西南部值得看的古建、古寺其实非常多,最有名的除了永乐宫的壁画之外,还有「药师经变图」的出处临汾洪洞广胜寺。但是,看了下临汾和运城离山西略远,我又必须晚上回到家和父母吃饭,不能像在晋北一样随意自驾。于是我第二天起了个早,买了火车票和预定了运城的租车,打算当天来回运城永乐宫。但第二天早上我爸说,我的核酸可能过期了,查了下确实不符合上火车的政策,只好取消了火车票,改为当天去晋祠。

河北正定:石家庄北站

完全没人管,没任何查验的环节,我无比震撼。

进入隆兴寺之前,需要获取河北健康码绿码,可以进入景区。

河北正定-北京杜家坎站

路上遇到一次检查,但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驶入了一个新开的车道,因而直接放行了,隔壁车道很多车都在排队检查。

在杜家坎站进京时,需要刷身份证,后查看核酸为 48 小时内阴性,1 分钟内放行。

最后总结一下:

总体来说,山西的防疫检测比较严格。我猜,如果驾驶晋牌车辆,可能免去很多麻烦。我应该开我爹的车可能会好很多。

基层的工作人员,尤其是县一级的高速公路出口的工作人员,有一种工作的使命感和神圣感,他们相信他们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但由于现代化技术运用不足,导致效率较低,但他们的工作态度极为认真。除了平遥站之外,山西内部的基层工作人员都还是较为nice,让人钦佩。

高速公路出入口承担着类似于「空港」、火车站的功能。但目前的还未搭建正式的建筑物来行使相关的功能,仅有若干临时房屋或棚屋。

最后,想走就走的旅行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太可能。

似是故人来。

两年前大概也是这个满头大汗的季节,我亲手跟他一起收拾行李、快递、把房子租出去,最后把他送进首都机场。进港前我们应该只是淡淡地笑笑说了再见。那时候我们都知道,再见或许是很难的事情。

疫情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叙事。我想如果不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每个人都需要隔绝却谨慎地生活,一切都似乎提醒着独自生活的艰难,或许不需要上班或见不到人说话的日子提醒着人与人「共处」同一时空的本能,「天涯共此时」不过是一种艰难的慰藉。或者中年了,自尊心开始下降,开始在某个独自醒来的清晨怀疑人生,需要身旁有个人的体温提醒你确实是活着的,每个人都需要切实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

但是放弃当下的生活,去另一个城市投奔另一个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你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搭建了自己小窝,从 18 岁上大学那年就开始在这个城市形塑自己的另一套人生叙事。辞掉工作,扔下所有的朋友和社会支持,去到一个虽然也是灯火辉煌但对你来说却是完全陌生的城市,对一个 35 岁的人来说,甚至是一件艰难、残忍的事。但是你义无反顾的去了,是不是因为,你觉得人生需要给自己一次机会。或者,再不给自己一次机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虽然你语气坚定,但我知道你一直躲在家里哭。你是那种可以放声大哭的男人,你不怕懂你的人看到你的脆弱,你也不在意不懂你的人看到你的悲伤。但去往陌生的生活这件事对你来说还是可怕的,因为你知道,你将切断在这个城市用你的青春生命构建起来的来之不易的「懂得」。在另一个城市,你将这样的「懂得」完全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同时你也知道,他很多时候没那么懂你,因为年纪和阅历。你说服自己说,这是你需要承担的事情。

我把你送进机场,看着你远去的身影,没等你回头我就躲到隔壁的星巴克,望着空空荡荡的首都机场开始发呆。那是我熟悉的首都机场,读书的时候我有时候周天会去送出差的小Q,我也很懵懂的不知所措。只是,疫情当下的机场人那么少,似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坐在星巴克小心翼翼的摘下口罩喝咖啡,满眼寂寥的风景。对于我来说,我似乎不是在送走一个曾经无比亲密的朋友,而是在亲自为自己的青春时代送行。曾经你也在机场送我走,你还是哭的梨花带雨,那时候我并不懂得将你抛下是如此残忍的事情。

今年上海 lock down 期间,我恢复了跟很多人的联络,尤其是那些在上海的人们。猛然间我开始回忆跟这些人过往的林林总总,又开始伤感人与人的缘分只能停留在某个阶段,某个场景,又憎恨自己的懦弱和不勇敢。那其中的很多人,上一次见面,就是「后会无期」了。

这其中我最开始发微信的人是你,但最忐忑最小心翼翼的也是你。我不敢问你过得好不好,只好问你吃的好不好。你把刚刚做好的各种胡萝卜大餐精心布置之后的照片发给我,告诉我过得不错。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过得好,或者过得不好,我似乎都无权过问,我也去不到你的身边。于是不管过得好还是不好,都只能说好。那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

前几天的早上,我收到你的微信问我是否有时间,说你到了北京。轻描淡写的像是不太熟的朋友。就像说,你没空的话我们也可以不见。你什么时候到北京的呢?你住哪里呢?你什么时候走呢?若是从前,这一切都将清楚地告诉我,但这一次,我们像是不太熟的朋友。

前一天的晚上我本来要去做核酸,但回来的路上突然开始下大暴雨。上一次我在那么大的雨里开车还是在美国。暴雨挡住了我去核酸的路。所以我没有核酸证明,我也就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去任何公共场所。在一种非常之不确定的场景之下,我开始自责没有冒雨去做核酸。但心里的纠葛不仅于此。我清晰地知道,我不是你必须要见的人。

对一个进入亲密关系的人,我当然知道朋友关系必须要后退。所以我们几乎不发微信,我也没有给你打过哪怕一次电话。我知道那个电话是会接通的,如果我确实遇到了困难或者问题,你会像从前一样。但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你了。于是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我也不曾向你透露分毫。当然,你也是一样。

那么,你难过的时候怎么办?为了证明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你把那些难过藏起来了。你生怕你的朋友质疑你的选择、否定你的付出,那样会让你无地自容。也许隔岸观火永远都只能获得自己版本里编织的答案,但我虽然看到你的表情云淡风轻的,我却仍旧感受得到你的孤独。

可是,孤独,却是我们现在的对话里不会再去触及的部分。它那么深刻又那么直白,恰恰是因为我们都知道彼此如此懂得对方的处境和状态,那些最本质的部分就变得不可触碰,一碰就碎了,然而我们都已经经不起任何一次破碎,只好用坚强将其缝合,佯装平静。

在进行了三五轮无关痛痒的对话之后,我终于开始问你,是不是并不想见我?

在我的心里,我是能接受你「不想见我」这个答案的。你当然会否定,你当然会说想见我,但解释的那些部分仍旧乏味。我不是介意形式,我只是需要提前做一个核酸,这样才能保证我可以做好充足的准备来见你。

你却不必以同样的方式来对待我。或许我去了你的城市,我都不会告诉你。虽然你说这次你来见我,也需要做出一些「努力」,而我呢,不会主动让你去做任何让你「为难」的事情。

时光流转,愚钝的人总不自知。我还在一种似乎一成不变的液态的时间感里觉得时间静止了,疫情又加重了这种时间的凝固感,如果不是你的突如其来,可能我都意识不到时光已逝去如此之多,人间又发生了如此多的变迁,具体到你我之间就是,我已经对你的现在的人生一无所知,而你却仍旧可以清晰的预估我的生活。那个我「一无所知」的部分,其实我也并无兴趣知道,但却照出了我的无能与无奈。我困在了当下的生活里无法逃脱,像是遇到了永夜。

在几天密集的相处之后,我们说了很多话。我像旁观者一样观察你单独和我说的话,和与不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的话题空间,你永远保持那种温和而真诚的气质,也许很少有人看过你的崩溃和脆弱。所不同的是,你和他们在一起讲的话题似乎还是那些,但我们之间的话题却不再触及那些本质的部分。你的是不可说,不能说;我的是不想说,没法说。我们曾经想要在对方面前把一切都说得清楚,说给对方听,也说给自己听。那些不太重要的议题充满了整个的对话空间,那些最需要表达和倾听的却被扔在角落里无人问津。这也是一种交流方式,可能充满了中年人的智慧以及无奈。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故意绕过去的部分,恰恰也就暴露了你的聪明和狡猾,当然也包括我的,我们都还是知道彼此最隐秘的部分。但是我们也知道,我们谁也给不来对方答案。人生的答案,只能自己去找寻。

和小姐姐聊了和你相处的一些事,她说,在我的描述里,你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并不是你的形象无法跃然纸上,我想可能是,你像是我心底的一个秘密,一种关乎年少时代人生叙述的投射,一种亲密无间关系的自我想象。我并非无法接受年少时代最亲密朋友的失去这件事,我在为你拍手叫好的同时依然为你心疼。失去你这件事,对我来说就是蝴蝶离开了茧,蒲公英离开了它的枝叶,风筝断了线,是我和从前的自己告了别。

实力至上的年代,抒情的年代。

最近非常刻苦的考古了快乐男声 0713 的很多视频,在B 站看到一条视频名为:「陈楚生×苏醒|拜托我们可是那个实力至上的时代一票一票偷出来的冠亚军」,我觉得这个题目取的真好,「实力至上的时代」,对,that’s it.

有些 up 主做视频真的非常用心,他们的考古不仅是观看当时的比赛视频本身,还考古了很多互联网讨论。彼时最红的网络社区是天涯论坛,后来还有百度贴吧。信息交互印证之下我竟然觉得我当时看的 07 快男和现在考古的不是一场——当时我是真情实感的在看电视,并没有加入互联网讨论中,因此错过了很多故事;而选秀,最好看的是作为真人秀故事的本文和台上比赛之间的交相辉映以及相得益彰。

在看了全国 13 强到冠亚军争夺的整个过程之后,我当时竟然震惊的叫出来:怎么可能,冠亚军会是陈楚生和苏醒?如果是我们现在生活的时代,在经历了 101 以及各种 idol 选秀之后,我们的审美和标准已经被修改了,那个安静唱歌的陈楚生和当时也被冠之人气大过实力的苏醒,是很难被选出来的。要知道,当时外形条件和唱歌俱佳的魏晨以及国民弟弟俞灏明,怎么可能不是冠亚军?而当时的互联网热点,包括张杰谢娜的恋情、魏晨和老师的传闻、吉杰退赛以及回归等等,也没有将粉丝带向流量为王的结局里去。07 年我看比赛的时候,觉得陈楚生当然应当是理所应当的冠军,完全没有悬念,因为他的每一次上台歌唱都代表了我的年少时代受的教育里所传递的审美和价值观:冷静、不骄不躁、修炼实力、注重表达。而苏醒代表则代表的是受过良好的教育的中产阶级的价值投射:有修养、中英文练达、反应敏捷且得体、综合素质过硬。

我为什么会感到震惊呢?因为同时我也经常看抖音的短视频及直播。从去年下半年我才第一次下载了抖音,但看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发现抖音的短视频几乎没有内容。就是你刷了半小时一小时或者一下午一晚上之后,你会发现,什么信息/知识都没有获得,只是发现了更多帅哥美女,点开评论区也只有跪舔以及各种擦边球。在抖音的短视频世界里,颜值就是唯一正义的事情。而在抖音直播的世界里,是主播和粉丝之间的亲密互动过程,每个人都在投射一种想象的「性关系」,或者一种虚拟世界里绝对安全的亲密关系,可以维系这种关系的,只有人民币。所以你很难想象,在 05、06超女、和 07 快男的时候,多少人也在通过电视进行自我认同的指涉,他们真情实感地将自己投射成那些长得没那么好看的人们,只因为他们代表着对世俗社会规范的超越、实力的修为以及成为更优秀的人可能性,这种自我认同也被翻译成一条短信一元钱的人民币,在那个时代一晚上能投出几百万的票,湖南卫视以及中国移动赚的盆满钵满。那种投射也是一种真情实感的自我指涉,只是数十年之后,这些真情实感的自我认同的所指已经截然不同。但没有改变的是,不论在什么时代,我们都太需要被代表了,因为在真实世界里建立自我是最难的。

这种论调可能会被我现实朋友抨击为「精英主义视角」。事实上我也没有在做价值评判,因为有了些年纪之后,你会知道你的审美也是被你的时代、教育以及个体经验建构的。个体在宏大叙事的裹挟之下其实很难有超越的可能性。我所成长的时代,微小的个体几乎没有表达权,拥有表达权的是媒体的精英们,我们通过他们的知识生产来形塑自己的价值观。当你的声音被预设为没有被倾听的价值的时候,你会虔诚的观察和学习精英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并将其融入自己的既有体系之中去。那是一种很卑微的姿态。一个人躲在家里看电视直播,一个人默默的听广播、读书籍杂志以及看电影、听流行音乐,事实上是想要超越所谓「平凡的生活」,像《立春》的王彩玲一样去塑造一个想象型的社群认同:你不属于落后的小镇,你想象自己属于流行音乐里霓虹灯流淌的大都市,在崔健、罗大佑、李宗盛或者林夕的歌词里反复跌宕,深夜里独自听音乐的时候黯然神伤,反复用歌词的韵味和意境来舔舐自己不那么壮丽的人生里只有自己看得到的伤口,这些也被编织成行之有效的代码植入到我们这一代人的「核心部件」里面去了。

我的人生里有那么几次特别窘迫的时刻,现在想起来都还是无法面对,充满了暗黑的少年创伤。在初中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就会和我说:你的作文只有抒情,没有思想。我当时真是感到自己不想被别人看到的伤痕被揭开了,只想逃。但是我能怎么办呢?我能接触到的电视作品和流行音乐里,只有抒情,唯有不断的咀嚼这些文本,我才能觉得我和周围的人们不一样,我从小就想逃离周围的人,逃离家乡,那是我当时能凭借的唯一路径。

现在当然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故事,那就是谁都有表达权。但是他们的表达里确实就是空的,什么都没有。能捕捉到的只有一张张好看的脸,但是那些好看的脸你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毕竟现在的 app 们都有美颜功能;同时,那些好看的脸背后都非常清晰自己在进行一场表演,而看的粉丝们却在真情实感。于是退而求其次,能捕捉到一些生活里的幽默的段子也不错,但有趣的灵魂实在是乏善可陈,难以寻觅。这就是我们打开互联网的处境,感觉所有的嘴巴都在表达,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牛逼轰轰、高人一等,但事实上就是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有时候真的想让这个喧嚣的世界闭嘴。

我的个性有点古怪,甚至有点不合群,除了受的教育和个别老师对我影响至深之外,就是我从小就收看凤凰卫视,我最喜欢看的节目是《锵锵》和《凤凰大视野》。小时候有过困惑,像窦文涛这种不太好看的人怎么去得了凤凰卫视?他在凤凰也有过非常不适应的时期,那时候他做 9 点新闻主播、7点娱乐新闻主播,确实感觉是有点不合时宜、种错了地方。后来他有了《锵锵》,这才找到了自己位置。在太小的时候看这些节目对我的影响是,我从初中开始就意识到一些媒体在编写集体记忆代码,我对此深恶痛绝,于是我从初中开始不再看春晚了,这可能造就了我的古怪,更加造成了我个性上无趣的一面,那些周遭朋友们耳熟能详的小品、相声段子,我是完全没有涉猎的,因此少了关于幽默的启蒙,直到近些年类似《奇葩说》、《脱口秀大会》等网综的兴起,我才开始觉得聪明的有趣是多么好玩的事情。虽然这种似乎无能的「弱者的抵抗」也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但也形塑了关于自我的另一种叙事,这种叙事似乎太古板、太正经、太无趣,但我感谢能在 97 年香港回归之前就收看凤凰卫视一直到成年之后。近来传出凤凰卫视台北站要关闭了,那里曾经孕育了《李敖有话说》《解码陈文茜》等节目。《锵锵三人行》在 2017 年 9 月也停播了。刘长乐去年离开了凤凰卫视。这一切都意味着,哺育我成长、形塑我审美和价值观的那套知识资源,被彻底抛弃了。

如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成长的时代就是最好的时代那样,我也一定捍卫我所成长的时代。在我成长的时代里,互联网还被视为一种能连结和重建人与人关系的媒介,有凤凰卫视的《锵锵》和《凤凰大视野》,陈楚生和苏醒能在选秀中脱颖而出,我在网吧里学打字,对未来的人生充满热望,相信自己一定能过出漂亮的人生来。我还年轻,一切都正好。那是一个实力至上的时代,那也是一个抒情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