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路。

朴树随电影《后会无期》推出《平凡之路》的时候,我心里一阵反感。不敢相信曾经写《召唤》的朴树会写这样的歌,心里默念一句「江郎才尽」也就罢了。

当然我没想到我的人生有一天会跟人聊起「平凡之路」。今天晚上去接我姐的机。她其实非常惊讶,咦,平安夜为啥你都没约会。然后说,她上个月回来见我,就觉得我「不太开心」,这次还是一样。「不太开心」呢,其实不是「不开心」,大概就是不在那种幸福满足的状态,整个人看起来清汤寡水的,没在弦上。然后她问我,最近都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嘛?

后来我们聊起一个共同认识的姑娘。我姐问我为啥看起来她也不太开心。我说,大概就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是一个「平凡的人」吧。没想到因为这一句,我姐竟然有点兴奋起来。她说,她多么想当一个「平凡的人」啊,无奈命运却总难遂人愿。然后我们讲起两件事情。

我说我前几天看到项飚的那篇《中国社会科学「知青时代」的终结》。我说起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他也是北大社会学系毕业的,但他上学的时候就认识项飚,看到「天才」的样子,在本科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只能是个「平凡的人」,于是之后的人生似乎也就没那么多耀武扬威的摆弄,平淡、安然的做自己的喜欢的事情。虽然现在年近四十看起来也没什么大的成就,但熟识的人都会对他推崇有加,难料再过十年不过成为学界翘楚。我想说的是,其实北大清华有很多人,在刚上大学的时候总是遇到天赋异禀的人,因此早就接受自己只能是个「平凡的人」。

然后我姐说起,出事的 21 世纪最近定了审判。曾经是很多人内心精神楷模的沈灏获刑四年。于是有人在 21 世纪的同事群里说,「如果可以选择,能平凡过一生就好了」,据说大家在有人在群里回复「呵呵」。我姐说,也就是曾经不平凡过的人,现在回忆起往事,才会说想要选择平凡。尽管现在出了事,甚至还获刑,但仍旧不掩沈当年的光芒,不仅曾经照亮一个报社,还曾经呼应过一个时代。现在那个时代远去了,有学生在朋友圈贴出《南方周末》 1999 年的新年贺词《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温暖的阳光打在我们的脸上」,「即使新闻死了,也会留下圣徒无数」,重温这些文字总让经历者唏嘘。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个问题是个伪命题。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平凡的人」。七零后如果能考得上大学,能够较为顺利的实现社会阶层的向上流动。八五前们如果工作的早,尚且还能赶上末班车,买个房子;再之后的人,如果想通过考学的方式实现逆袭,简直太难了。现在我们能看到的榜样们,恰恰从数量上告诉我们一个事实,要竞争赢过多少人才能有如今的成就。那么,更多的人要在适当的时候,有人在小学,有人在大学,有人在工作中,学会去接受自己是个平凡的人,并且接受平凡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这并不可耻。那些每天盯着「不平凡」,用尽所有手段完全丧失底线往上爬的人才可耻。可是,这么多个人要走向「平凡之路」,社会的想象力却没有提供给适合每个人的「平凡之路」。我们都在用尽力气寻找自己的「平凡之路」。

可是如果你的父亲也罹患癌症需要换器官,那么你就会知道「平凡」是多么可耻的事情。没有钱,没有插队权,你的父亲就得死;那么做一个普通人意义上的「平凡人」的首要条件是,你和你首属圈子里的人都必须是平凡不特别的,这个平凡还包括不能生重病。我姐经历了这一切。但她多么想经历「平凡」的一生啊。如果她不曾嫁给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总,如果她父亲不曾患癌症,她多想嫁给一个平凡而深爱她的人,继续养她的金毛,再养几个健康的小孩,安稳幸福的过一生。但年轻的时候她不这么想。年轻的时候她有新闻理想,她视爱情为生命,但她说感情的打击却不及父亲生病,面对奄奄一息随时可能丧命的父亲,她看起来较小的身体才焕发出强大的力量。那么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不曾有过新闻理想,不曾嫁给过后来的上市公司的老总,以及最重要的是,她父亲健康长寿。

经历过「不平凡」的人,才懂得「平凡」的珍贵。可是那些向着「不平凡」而把自己折腾的要死的人往往最后只是平凡的人,他们在用这种方式接受自己平凡的宿命。但往往,世事都不是人能主动选择的,「平凡」与「不平凡」,也不过是顺着人世的摆弄,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31 岁记。

2003 年的愚人节,身处非典的漩涡,高考前夕的我对世界充满疑惑,以至于当我听到在这一天张国荣去世的消息时以为这仅仅是谣言。对处于非典时期那种紧张焦灼的社会气氛,随时有人感冒发烧都可能会被隔离,人与人完全不可信,最好不要见面,打电话发短信是安全方式的那个阶段的我,以及高考前状态一直不佳忧郁烦闷离愁别绪种种来袭,张国荣自杀的事件并没有很深的影响到我。我记得我只是淡淡的评价道:对于张国荣这样追求完美的人来说,活到 40 岁就够了吧。在那之前,通过盗版光碟,高中的我看过《霸王别姬》、《春光乍泄》,当然那时候我只是隐约的觉得这个人很可能会是一种「隐喻」,但那时候我并不懂人生的走向为何。那时候拥有无限的青春可以挥霍,并不会想到,我自己有一天会到达 31 岁。

这简直太可怕了。

2003 年年底我在北京,正在跨年的当下,我记得我那时候特别迷恋隔壁系一个男生,那年冬天下特别多的雪,常常把成府路的树枝压断,我手写了很多很多的信。我周五下午没课总是喜欢坐地铁去天安门看降旗,我当时还是特别喜欢王菲和朴树,不过我仍旧记得梅艳芳去世的消息,那是 12 月 30 号,好像那一年的死了很多人,非典的时候广东、北京和山西都死了很多人,柴静去了小汤山采访,张国荣和梅艳芳死了。我并不知道我跟他们两个香港明星会有什么关联,但那个时候隐约觉得人生太脆弱了,要好好活。那时候,我还不到 20 岁。

之后的人生似乎就汹涌来袭。少年时期的缓慢、静谧的时间体验一去不返。北京这个城市充满着梦想和希望,当然也非常残忍与决绝。我也怀抱比较正确的价值观,想要获得就努力付出。然后就一直淹没在时间的洪流里。这 12 年时间,似乎是割裂式的,如果不是有人提醒都很难将自己的不同阶段串起来。然而在之后的人生里我却经常想起 40 岁自杀的张国荣以及患病去世的梅艳芳。当青春被挥霍的所剩无几,终于打算停下来好好收拾、检视自己的时候,我差不多 28 岁了。

28 岁那年,我也应该是过得非常狼狈。我当时租一间很小的房间住,几乎容不得第二人进去。当然大部分的时间我都不在屋里。那一年,我在「理性与感性」中挣扎,跟当时所在的团队的关系产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那一年我非常幸运的跟某互联网公司的联合创始人一起做项目,每周五飞一个陌生的城市周天晚上飞回北京,我庆幸我的思维能力开始呈现新的色彩与疆界,同时那个团队对于同性恋的包容让我很轻松的出柜。在认识他们之前,我都一心一意想要做一个事业型的人,不管是在学界还是在业界,都觉得自己一定要「过出漂亮的人生」来。但跟他们合作帮我解决了两大难题,首先是我不再有那种身为同性恋的「羞耻感」;其次我非常近距离的观看了一个身价过亿的人的生活状态——那绝非我想要的。

然后我开始写《28 岁说》系列。

不过之后的人生就又开始混沌起来——仿佛是我太想要过好了,太想要寻找到一个目标了,反而迷了路。迷路的方式却是在奔忙中继续辗转,以忙作为唯一的避免面对自我的借口。到临近 30 岁的时候,我到了博士第四年,按照学制来说我应该马上要毕业了。不过我似乎那时候对毕业一点都不关心,我将所有的救赎都压在爱情上——既然事业的成功不能获得救赎,那么爱情终究可以吧。然后爱情呢,又偏偏不是那种付出就会有回报的事情。但是当我把所有的宝都压在爱情上,企图因此来获得拯救的时候,爱情成了我和自己进行和解的一项交易,当然这项交易并不合理,因此注定失败,这也造成了最为压倒性的糟糕的结局,最终我将要毕业的时候,竟然一无所有。我轰轰烈烈、千呼万唤的 30 岁的时候,没有工作,没有爱情,简直太糟糕了。我无比的嫌恶那样的自己。那样的自己不配这么多年自己在事业上的付出,在爱情上的坚守。然后,就生了病。

用力过度,导致无法接受失败。这样的失败,又伴随着 30 岁这样的门槛的质问,我又如何可以不去承认,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呢?

所以我的 30 岁整一年,几乎是披头散发、屁滚尿流的过来的。似乎太久没有这么糟糕过了。我每天在灰暗的小屋睡得不省人事,对工作的事情也置之不理,对所有的人都敬而远之,没有兴趣。那时候伴随我的就是一只喵,还有一个好朋友。最后剩下可以凭借的,就是这么一只喵,一个好朋友,他们伴随我写完了博士论文,通过答辩,甚至突然间有了教职。终于可以绕开老板对我的安排,归还自由身。看起来美丽的头衔其实是太多拧巴和委屈,所有不屑于去做不愿意去做的事情这些年都尽力去做了,终于可以 say no 的时候,真他妈爽。去 tm 的美丽的牛逼哄哄的头衔,老子宁愿平凡过自己的简单人生。

后来的事情似乎都是转机,但回头来看都是注定。那篇我删掉后记才提交的博士论文,那个买回来却没有拆封的博士学位服,那些空白寄出的明信片,那些想说却从来没有说出来的话,都随着我毕业而一切清空了。当然这中间还有买房和买车的插曲,但终究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看似平静淡然的我,内心里仍旧荆棘丛生。当然我知道,未来的人生,这些遗憾都将伴我终身,成为我自己的一部分。

后来,我就睡了很多觉,我喜欢在傍晚时分在高速上开车,尽量不去触及难过的记忆。为人师表,虽然并不知道到底好不好,但态度非常虔诚。以及,在 31 岁生日当天,诅咒这个倒霉的年纪,希望 30 岁快点过去。

31 岁了。按照我高中时期的想法,大概我也不会活过 40 岁吧。但现在却觉得自己仍旧还没长大,尽管内心难起波澜,却仍旧在很多时候保持孩子般的初心。40岁的时候,我会死吗?31 岁的我,没有答案。但如果每天都可能是世界最后一天的话,我还是希望此刻自己活得简单坦然,充满力量。在迈向 40 岁的进程中,仍旧以一个少年的状态去探索未知世界的美丽,继续对人保持好奇,那么到 40 岁的时候,我才会有答案。

忘词的朴树和走神的我。

知道朴树在北京开演唱会已经是开唱两周前,而且是某公司的 co-founder 特意发微信告诉我的。2013 年忙着跟他们做项目,买了北京场的「树与花」居然没有去成,而今她特意来告诉我,一定不能错过这场。可是我却意兴阑珊。一来十月份实在太忙了,二来也似乎与 2010 年王菲在广州开演唱会我的情绪接近,没有处在那种情绪下,紧张的情感怕被触发。直到关系很好的师弟问我去不去。他会去。他发来微信说「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看到这句歌词,我就没多想买了票,也没有想去找谁一起看。朴树的演唱会,似乎非常适合我一个人去看。

你的生命她不长 / 不能用她来悲伤 / 那些坏天气 / 终于都会过去

——《在希望的田野上》

朴树一直在忘词。事实上我记得词比他还多。他一直拿着一张纸在看着词唱歌,实在懒得唱词就开始咿咿呀呀哼曲调。终了他看着歌词,他说,他现在甚至已经不理解这些歌词了。从《我去 2000 年》到《生如夏花》,朴树从一个大男孩变成男人,从忧郁痛苦的青春期进入幸福安稳的成熟期。最近他的作品有《平凡之路》、《在木星》、《好好地》等,都在宣示着他现在生活的幸福与安稳。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许生活并没有真的发生变化,变化的是朴树自己,他现在换了一种视角看待生命和自己。

1999 年,我上初三。从高中起开始系统接触流行音乐,赶上流行音乐最后一波的复兴,算是我的幸运。整个高中,陪伴我时间最长的就是朴树和王菲的卡带,一遍遍的循环与流转中,我坐公交车路过城市与荒凉的时间。还有什么能更好的表达我自己吗?那些磨得有点走音的卡带会告诉你,那个不曾经历过世事与世界的少年,是如何在不谙世事的岁月里,编织不真实的梦。

在《我去 2000 年》里,我最喜欢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和《旅途》。演唱会上,朴树唱了两次《旅途》。现在看来,将人生比作旅途简直不算什么高深具有美感的比喻,甚至俗气。可是对于那个十几岁高考前都没出过省的我来说,这简直是一个意义重大的隐喻,当我坐上北上的列车去往北京读大学的那一刻,我耳机里播放的是《旅途》,而我的人生自那之后,就不断的辗转奔忙,似乎看不到停下来的那一刻。

「我们路过幸福,路过痛苦,路过一个女人的温暖和眼泪,路过生命中漫无止境的寒冷和孤独。」

北风将从今夜开始吹起 / 看这就是让我迷失的那座城市

——《九月》

《我去 2000 年》于 2003 年再版,增加了两首歌。其中一首就是《九月》。九月对于学生来说就是漫长的暑假度过之后开学的日子,对于我来说,就是非常不情愿的从家返回北京的日子。最近总是有机会让我陷入回忆,事实上我也是,我都甚至很难想起来不开心的大学岁月。但是每次想起来,又是那么的真实,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不曾散去。然而每每陷入当下的生活,又总觉得那是上辈子的梦,又为何做得如此辛苦。

大学期间也在不断 repeat 这张再版的《我去 2000 年》。那时候我有一张蓝色的 SONY CD 机,随身会携带喜欢的 CD,这一张也是必备。

我曾经认为自己薄情寡性,对于人与事总是淡漠,仿佛每过一个阶段就彻底跳出,将一切抛诸脑后与自己毫无关联。所以硕士毕业我扔了一切想都没想就跑去广州了。之后的人生似乎总在飞行,总在认识新的朋友和新的世界,但心里总有牵引。我那时候有一台经典的 SONY MP4,价格不菲,重回北京,当飞机在北京上空盘旋,途径大望路万达时不小心 shuffle 到了《九月》,一听到「这就是让我迷失的那座城市」时我就泪目起来。很多人生是失去后才能意识到的,与一座城市的情缘也是如此,它不仅记录着你年轻的容颜,还有你在这座城市成功和失败、爱和被爱,那些城市脉络里深刻的印记,便是我们自己。也大约是从那之后,我的人生总在与过去牵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并非薄情寡性,只是年少时不懂幸福和不懂失去,凭着想象力便赴往了,年岁大了点才明白,原来每一步都是万劫不复,哪里有回头路可以走。

时光真疯狂 / 我一路执迷与匆忙

——《且听风吟》

2003年底,朴树推出了自己的第二张个人专辑《生如夏花》。我记得特别清楚,为了能第一时间听到,我在第一时间坐地铁赶到西单图书大厦,回程的地铁一直听,听完又生气又愤怒。觉得朴树怎么能这样,完全跟《我去 2000 年》不一样嘛。

那是一个懂得快乐的朴树了。我并不知道那些淡然有多少刻意为之。听《她在睡梦中》会听得特别爱那个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曲子,这样的歌词吧。「可是为爱我而来,人世间,穿过那茫茫的人海,睡在我身旁」。这一句也是演唱会时让我鼻酸的地方。

当然我最爱的还是《且听风吟》。人生中非常偶然的时机可以体会到那种淡然、满足的心境,然而并不多。

演唱会上,朴树唱完所有的歌,还有 20 分钟才结束,他在台上显得非常尴尬。然后就语不成句的说了几句话,之后就直接将一些歌重新唱一遍了。可以感觉到他并不太愿意唱《我去 2000 年》里的作品,他更愿意唱现在的《平凡之路》、《在木星》、《好好地》。他说他现在很难过,因为他的父母已经很老了,甚至他养的狗狗也已经很老了,但尽管如此仍旧可以看到他现在安稳而幸福。少年时期忧郁、凌厉、愤世嫉俗,敏锐的捕捉同时让自己内伤至骨髓;现在看起来主流、大条、幸福,但这是一个中年的朴树,他终于到了现在的生活,我甚至为他开心,也但愿自己有一天也可以。

高中时最好的朋友,那时候听朴树、魔岩、谢天笑、唐朝、涅槃,临高考还在组乐队,弹吉他弹到流血,是我的「文艺世界」领路人。现在为人夫、为人父、大医院的大夫、秃顶。演唱会进行中,我将朴树现场的照片发给他,事实上我们也是最近才加了彼此微信。他犹豫半天问我,这是谁啊?我有点得意的笑了笑,回复他是朴树。他也没多说,不怀念过去煽情或者抱怨,只说,「哦,他最近那首歌,挺好的。」

他说的应该是《好好地》。我没有再回复,只是走了下神,听朴树的《我去 2000 年》到《生如夏花》到最近的《平凡之路》、《好好地》似乎就是在暗示一个男人的成长历程,然而我们并不后悔所有曾经忧郁的、愤怒的、失望的、流泪的那些青春,反而庆幸经历过。

从此不知,「谁赏江上明月 / 谁听江声浩荡」。

自己 2

跟本科同学见面,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放在很多年后来看,有一些事情的意义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我将很多往事都忘记了,如果不经由他的提醒,我几乎已经没什么机会想起,而在事件发生的当下对我来说却是意义重大。可见,不仅是对社会和他人,即使是对自己,人也是非常健忘的。

跟本科同学相识 12 年有余,跨度较大,也是比较好的参照系,这次见面让我想到几件事情。

第一,世界变复杂了,或者道理变简单了。我们从流行音乐、电影文本或者互联网信息中,触手可及的那些道理,已经不足以支撑我们 30 岁的年纪所面对的世界的复杂程度,我们进入了需要自己去体会和分解意义,同时用自己的阅历和知识来面对日渐复杂的自身世界的阶段。对此,其实是有一点「快意」的,因为这个年纪终于有了阅历和知识的储备,再加上自己获得的社会身份,终于可以撕去大众文化的虚伪来用更为自信和真实的自我来面对世界。

第二点让我说起来有一点不好意思。理工科出身的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经由导师的指引读了一些社会学的书,然后从这些书不论是百年之前,或者他者文化,在对应我们所面对的现实世界,会有一种不可逾越的向心力的感觉,那种感觉让我颇有点看透世事的小聪明和无可奈何的无力感。我沉浸在这种「小聪明」和「无力感」里面无法自拔了很长时间。

也因此,我很长一段时间把注意力集中在「同性恋的身份」的决定论上面,写「 28 岁说」系列时,是有一种自己被当成直男培养了很多年,终于在 28 岁恍然大悟应当如何过的感受。但是「恍然大悟」之后,其实从 28 岁到 30 岁过的一样失败。

今年我发现我自己不管是读书、看电影还是对社会的观察都有一点转向,那就是我不再坚信「同性恋」或者世界存在绝对的决定论了,我发现我愿意从同性恋的框框里跳出来了,或者说我认为不论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或者不管是哪一种亚文化小族群,都有普世的困惑以及问题,跳出这个框框对我来说跟写「 28 岁说」系列同样算是一个标志性的节点,至少是目前,我觉得自己不论是生活还是学术思维,都更加自由了。

词穷。

好朋友打趣说,你的文章好久没有上豆瓣九点了。事实上不仅是「很久没上」,而是根本觉得无话可说,词穷。

看《奇葩说》,看多了会对一两个人有点审美疲劳。反过来看自己,不知道自己除了「自己的故事」之外,还有什么可以说的。讲道理这种事情我曾经最擅长了,每天都在讲道理,直到今年我 31 岁,硬生生的把给别人讲的道理都吃了回去。这种感觉不仅仅是我写「28岁说」系列说的那些尴尬——这些尴尬主要来源于我自己,我发现讲道理这种事情一点意义都没有。

每个人都在选择性理解和自己既有观念更加吻合的那部分意义,更多的时候,所有此刻的自我都更加接近于「自我寻找」,讲道理本身并不会改变什么,一个人迟早都会凭着内心的指引到达他必赴的人生;

讲道理特别容易进入非黑即白需要站队的模式,然而生活中所有的事情走到当下都不是一个因素能导致的,所有的当下都在复杂的因素作用之下而成为当下,灰色的部分才是最难以体会和渲染的那部分——而恰恰又是最难以言说,甚至不需要说出来的部分;

我发现生活的面向本身就是多元因而多彩的,把生活过好往往是此刻和当下的选择,它们非常具体,宏大叙事的言说固然好听,但深入具体的生活过程,生活并不是只有「上进」和「不断变得更好」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更多时候我们必须承认生活就是平淡乏味不断重复的,能把如同白开水般的人生过得平和坦然甘之如饴才是大本领——很可惜,我们的教育里并没有这一条。

曾经我写「爱情的模样」系列,试图以一种看透爱情的姿态来给自己著书立传,事实上我除了感动自己也感动了很多人——但我现在为这个系列而很不好意思。曾经我以为我可以爱任何人,所以伤害任何人;然后我以为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克服千难万险,可是往往人生就是有了很多的愿意却缺了一点点缘分。所有的当下都是情境式的,所有的决定都牵扯着往事种种和此刻的无可奈何。可是对于未来,我们谁都无能为力。

我已经没什么心情可以去分享了,不是因为我的生活没什么精彩可言,而是因为我知道此刻自己的渺小和孱弱。总想着可以到达让自己满意的状态去写作,却永远等不到。人生在我面前铺展开他灰色的面向,我在里面终于还是分不清黑白,于是迷了路。

好在还有当下,当下需要做好的事情是我的救赎。我还有一只喵需要养,我还有我的梦想需要去缝合。这种感受挺好的,这种不那么重要,不跌宕起伏,平凡而草长莺飞的生活,原来风景独好。我还有半书柜的书需要读,我还有我的喵咪,我还有想要做好的事情。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记一次搬家。

我曾经回去过广州的住处,那个黑暗、潮湿、闷热的单身宿舍。隔着几年的时间看那时的住处,像是去看望彼时的自己,又亲切又忐忑,又熟悉又陌生,颇有点近乡情更怯的味道。

这次搬家,应该是可见的几年内倒数第二次大搬家。因为彻底毕业和彻底结束学生时代,这次搬家在不经意间被赋予了不少特殊的意味。但是最近恰好遇到了一些问题,就使得搬家的战线被拉得特别长。事实上搬到的住处在7月初就已经被定下来,交了租金,但是真正搬走的时间确实过了八月,并且越到要搬走的时候,越不想走。

最好的两个朋友正好都不在北京。于是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要完成的一个人的搬家。从广州搬走的时候,也还有人帮忙收拾和送去快递的地方,如今一个人要面对这件事情,自己倒是没有把自己悲情化,总是有关心自己的人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忙,他们关切的眼神让我感受到了这件事情的悲壮——但仍旧拒绝掉所有的帮忙,自己决定来做这件事情。

每天打包一个箱子,没料到越打包东西越多。有那么多自己当时觉得非常喜欢非常想要据为己有的东西,被我遗忘在各处的角落和箱子里,不见天日。除了把书毫不犹豫的打包带走,大部分东西都被我仔细斟酌。事实上,自己常穿和常用的东西都在手边,可能一个行李箱就够了,大部分的东西都没有被用起来,衣服更是如此。到后半段实在调动不起来耐性的时候,就毫不留情的都扔掉了。那些在我的世界里不见天日的衣服和各种物品,也许去了别人的世界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奈何那几日北京多雨,半夜打包扔掉的东西怕被雨淋湿,我还给它们撑一把伞,连同伞也送给了收衣服的大妈。

从上大学离开家开始,儿时自己的世界就退化成「父母家」,自己的世界一直在流离失所,搬来搬去。从中关村到双井,从北京到广州,来来回回。东西越来越多,皱纹越来越多,真的有用的也就是手边的几个。还有很多搬不走啊,你的记忆呢,你的思念呢,你的青春呢。

那日天气晴好,师妹约我去给喵洗澡。医生说,喵可能脚垫里流血,应该是房间不见阳光潮湿所致。于是我当下决定搬家,把喵锁在车里,饭也没吃,回家把被子和生活必需品拖上车,楼上楼下跑了十来次,浩浩荡荡往新家开去。路上喵一直嗷嗷叫,它甚至不习惯刺眼的夕阳光照,不习惯车里的气味,他撕裂般的惨叫着,此时车上CD正好播放到《我愿意》,我跟自己说,我是不是也该应景在这夕阳的光晕里、王菲的气声中哭一哭?使劲错了搓鼻子,哭不出来。太累了。实在已经没力气哭出来。但是喵还是在撕裂的叫,也好,让我们一起跟你的童年少年作别。

 

这才发现其实生活必需品有床被子,有电脑就够了。那些平日里让增加自己存在感的东西,大部分只是负累。

把喵安顿好之后,又开车回去搬了一趟。当熟悉的环境环绕着温柔的记忆,当物品被搬得所剩无几,打扫完,它的样子多么想我去年十万火急没地方住来这里看的时候一样——人生若只如初见——去年才第一次一个人住,踌躇满志的想要写一篇多么伟大的博士论文,或者多么将爱情当成必赴的未来,而今,一切已成云烟。我多么怀念去年来这里的那个小伙子,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多么想把他们一笔勾销,如果这一年能够重新来过。哦,不,还是不要重新来过了,还是让我今晚就离开这里。彻底的与学生时代,与贵校,与这段人生里最执迷不悟的岁月,说再见。

当第二次把行李拉到新住所,路上还是王菲。新住处的小区很好,但停车场还没去办理。我只好在小区附近找车位,但半夜肯定找不到,最后只能把车停在一篇泥土中。白天看起来还干净如新的车,就在车灯的映照下尘土飞扬的东倒西歪着。终于停稳,开车门竟然是一片泥水,竟下不去脚。再启动,挪车,下车发现后备箱下方是泥水。也决计不管了,踏进泥水,扛东西,走人。进小区的时候我回头看我的车竟然笑了出来。你看吧,不管你车多么净白干净,或者比旁边的车高贵多少,还是得东倒西歪的停在尘土飞扬的泥土之间,看起来是那么的没尊严。你说对不对,这多么像我的人生。

 

自己。

好像某一个阶段,特别喜欢去回忆「我是怎么变成今天的样子的」,会想去感谢一些人,在人生某个特定的时间出现,他们可能完全不知情,但是我却可能就因为某个当下的执念,就执迷不悔的去变成另外一个样子。那时候会想去感谢这些人,「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自己」。然后到了某个阶段,更加偏执和执念,故意或者潜意识作祟,生活中屏蔽了所有这些人,任由那时候的自己肆意生长,大概心里面是想摆脱,但又明白无法摆脱吧。现在想起来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屏蔽的这些,包括高中最好的朋友,包括最喜欢的电影和音乐,还有觉得在感情上觉得有亏欠的人。没勇气去面对,故作忙碌的姿态逃避,大概就是我自己。然而似乎「上进」这样的价值观太过于有说服力,然而确实也尝到了甜头,忙得也是不亦乐乎。所以真的没有想过再去面对那些曾经「意义重大」的人和事。

最近自己遇到了点问题,可以勉强称作是「生病」了,一下子没法工作甚至没法思考,没法写作。停下来,睡了很多觉,故意不去思考,反而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那些绕过去、屏蔽的人和事,曾经自己还经常感谢的人和事,现在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大概主要还是因为,虽然自己一直明白这些影响了自己人生走向的人与事是如何的意义重大,出于礼节性的去感谢,但是自己却从来没想过,被这些影响的自己是不是自己喜欢的自己,是不是自己愿意变成的自己。关于这些,从来没想过。大抵还是年轻气盛,太多不懂反而脚步轻盈,万水千山走过了,想要的都拿到了,回头再想这些,虽然并不能给出什么明确的答案,但至少终于承认变成今天这样的自己,有太多并不是自己主动的选择,在偶然性造就的人世间,有一些是甘之如饴,也有一些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昨天下午在网上闲逛,非常偶然的看到一些高中的校友对于我高中的语文老师的书写,帖子翻了好几页,甚至看到了她的笔记。当时就泪目了。今天的我并不会随着尘封在箱底的日记本而忘记,这些年那么想活得有点「水准」,不过是受语文老师的影响。这些还包括,我最终还是很想当一个老师,想当一个好老师,也不过是高中时候上语文课的时候,每每感受到的风驰电掣与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似乎是人生当中物质极端贫乏时所能达到的精神愉悦的极致。这么多年,确实认识了更多更厉害的人,但深入相处之后更觉得人性之复杂,对于人性很失望。这个时候想到这个老师,看到这么多年爱她的学生在网上记录她的言语,我是真的很想重新回到那个年代回到她的课上去听语文课,那么想写好作文以获得被传阅或者宣读的机会,等等。于是就很想知道现在的她如何,辗转要到手机号,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大概想,如果可以,9月份我要回家里去一趟,去高中看看她,也许我还是没有勇气跟她说话,也许她也不会知道她是如何深刻的影响了我,但似乎心里很确信她不会让我失望。

自从有车之后,我的生活就有了另一个变化,又开始体会到听流行音乐的快乐。我想能循序听CD是如此的幸福的一件事。我喜欢开车,大概也是因为那个过程可以很孤独也很专注的听音乐。这一下子自己就又回来了一部分。我后来不听流行音乐,一方面是因为很想脱离感性,而听音乐总是让人容易脱离当下场景而失去理性;另一方面,似乎认定听Mp3或者手机听歌无法真实去享受音乐的美好。当然我也并不觉得介质这事儿真的有多么重要,我热爱的不过是那个年纪听那样的音乐,走过这一段之后,竟时移世易,朋友不再是那时候的朋友,游戏规则不再是那时候的游戏规则,就连听音乐都不再循规蹈矩,索性也就不听了。恢复听CD之后,想起了好多事,那时候的心事,那时候的好朋友,那时候最想成为的人,和现在的自己。

挥手作别。

演讲的时候我说,我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以自己「主场」的身份在这里做报告,所以我厚着脸皮来了。然后这种心情只有我自己懂得——我是多么深爱这里,每一次说「贵校」时候都恨不得马上甩头离去,然后心里面都是眷恋。

所以我把这次演讲当成我毕业的序曲与终结。当我结束了这个论坛,我就真的有了一种被「扫地出门」的感觉。这种感觉比答辩完,或者拿到offer签了三方,甚至签了购房合同之后的感觉更加深刻,以至于当我晚上坐在中8楼的橱窗前吃饭,虽然话题热烈,但我一直在看旁边大雨,心里默念这雨真的下的太好了。

论坛闭幕式的时候院长说,这次论坛除了邀请一些资深的学界、业界专家之外,还特意邀请一些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学者——我深知他指的就是我,我这个半只脚踏出学校半只脚还在学校的半个「青椒」,在这个时间当口有着特殊的意义——这一年我彻底三十岁了,我博士就要毕业了,我在糊里糊涂之间做了人生的选择,我以为我遇到了生命中的那个人却又在自己焦灼的情绪中骤然失去——所有人都以为我瘦了十多斤是因为博士论文,只有我自己知道如果三十岁的内容只有一个博士论文那么简单该多好啊。而上一次是我硕士毕业时候,学院作为主场举办某大会,我又在主场发言——那一次匆忙慌乱的毕业也带着某种命定的意味——我总是在平静的年岁过分平静,在慌乱的年岁兵荒马乱——那一年我决定南下,我以为我会有更好的感情所以我对眼前的感情不懂珍惜,我又在谎言与热望中决定回归学校——五年间表面上的收获是一个博士学位或者一个看起来不错的前程,只有身边陪伴的好友会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因为太复杂我都甚至不太想去解释,成长就是不断练习孤独的旅程,语言是最苍白的表达,不论心里面带着多深的伤口,该假笑的时候还是要灿烂。

所以我总以为我的人生在需要发生重大变化的时候总是这样,我一面光荣,一面又要保护好自己的伤口,然而未来的人生走向就在这样的偶然事件的交互中写出了必然的一面——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人们其实并没什么好选择的余地,那就朝着「和平」走呗。然后我的人生就在不断重复一种结局,我似乎总在做「对」的选择,似乎好多人无比羡慕;但是我却没什么余地去做「好」的选择。

我可以延期毕业啊,可是我延期毕业那个人是否就可以成为「对的人」?我可以不当青椒啊,我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在哪里都能有自己的一片天空,但,我如果学会等,学会包容,那个人是不是就可以变成「对的人」?执念只写在一念之间。我哪里不知道那个人并不是「对的人」,然而在三十岁的年纪,遇不到「对的人」,不仅因为你懒你清高你自以为是你不可一世,还因为,你没有遇到「对的自己」。然而你总希望能有一个人出现来帮你遇到「对的自己」。但是五年前的那个人已经在米国过起了他想要的生活,你终于承认,虽然你当年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但「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爱你了」。三十岁的你还觉得,你累了,可能你就是没这个命吧。你还是朝着你能力可及的那些地方,你总算还是 有自己的舞台,你总算还是比大多数同龄人都有成就吧。但,那又怎么样呢。你最想要的「圆满」,你永远都达不到。

每一次都是这样。一堆事情涌过来,你本能般的选择了前程,但是那些平淡如水的时间,你以为你耐得住寂寞,却经不起时间的打磨。

回来的路上故意经过一体足球场,绕过北岸回西门。前些日子约了人半夜散步,提到最喜欢学校的路,我说我最喜欢的还是从宿舍出来经过灯火通明如同闹市的学五澡堂区域再到讳莫如深的老校医院区域,然后穿过二体和药膳走到静园的空旷开阔以及未知,经南北阁到湖边。我说我硕士的时候就是在灯火通明的学五澡堂区域,博士期间就走到了如同死寂的校医院(朋友叫做「小西天」)区域,此刻应该是到了静园了吧。这里白天草长莺飞、花开花落,夜里昏黄的灯光总在提醒着它少为人知的美感,以及它的失落和孤独。我终于算是走到静园了,却深深的依恋这里,不舍、眷恋、伤痛、或者踟蹰不前。如果可以,我愿意再多犯一些错,我愿意不要那么好的前程去寻找一个值得爱的人。当然现在最终承认,是我自己不是一个值得爱的人。

我把自己博士论文的后记删除了。我没能找到一个可以写在最重要部分的人,而那些最深刻的感谢我愿意写在心里最真实的角落。而这一段「绝版青春」,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再想起来,让他们随着时间的脉络沉到最深的时光里去吧——而我也会在那里永生,用我的余生与这一段岁月和解。以后再回来,我也将是「陌生人」,但永远流淌你自由、骄傲和崩腾的血液,永远为了能配得上你的名字而奋斗终身。这是一段我永远引以为傲,又永远伤感和无法面对的一段人生。

「不一定音乐广播」曾经推荐一首毕业歌曲叫做《挥手作别》。很少见到作品会在前半阕写得如此精妙,却越写越糟糕。我想应该也是因为「浓情化不开」,或者「情到深处人孤独」吧。所以我录的时候,也没法把第一段录好,总觉得那些情到深处的部分,情绪太多,崩腾的野马在平淡的歌词下驰骋,无法驾驭。徐鸣涧是这样写的:

风轻轻地吹/吹皱了未名湖的水

水慢慢地碎/打碎了风中的花蕊

我们的故事没有结尾/结尾是否注定伤悲

伤悲在怎样的年岁/怎样的年岁曾让我们那么沉醉

现代人的情感寓言:不在场的身体和缺席的爱情。

据说戴锦华老师去年重开《影片精读》的课程,主题是「科幻」,其中有一堂课就是在讲电影《Her》。虽然从「类型」来说《Her》是科幻电影,讲的却是每个人都经历的小情小爱,但电影的格局却大很多。体现在奖项上,这部电影获得了5项奥斯卡提名,并最终拿下了奥斯卡的最佳原创剧本奖,然后是金球奖的最佳编剧,并获其他奖无数。《Her》与我们熟知的「科幻」类型片不同,没有爆炸的效果,没有穿越的人生,有的只是静静的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耳语,却又那么像是在自言自语,所不同的是,诉说的对象是一个操作系统(OS)。

斑斓的色彩与苍白的人生。

影片的海报即为男主角 Theodore 的脸部特写,背景是一片大红色。红色在海报上作为背景主色出现并不是偶然,因为在整个电影中都在弥漫着红色:红色的墙壁、红色的办公桌、红色的沙发、红色的台灯、红色的电脑屏幕···就连男主角的衬衣,大部分都是红色、黄色等非常显眼的色彩。男主角的气质不曼不妖,沉静得有点忧郁,这些颜色在他的周遭或者身上出现,并不显突兀,反而配合他的沉静与忧郁,显得那么的平和与自然。

颜色的使用使得电影的灰色调主题得以稍微缓解,却不能掩饰电影本身的苍白、空洞、忧伤。本质上这就是一部让人觉得无比伤感的电影,暖色调的运用显得有点不像现实,然而确实,这是一部讨论未来的「科幻」电影。

除颜色外,电影在很多处运用逆光的拍摄角度。逆光在电影中一般而言是禁忌,在沙滩上、在回忆中与 Catharine 的温存、夕阳下都运用了逆光拍摄。逆光拍摄将暖色调运用到极致,镜头中的图像已经不真实,如同梦幻,大抵都出现在「看起来很美」的很多瞬间。这种方法也是在用镜头语言提醒着观众,所谓的美好,不过如同镜花水月,不真实,而且很快会失去。

人工智能的能与不能。

电影的开头是这样的,Theodore 的脸部特写,微微抽搐的含情脉脉的表情,红色的背景,一大串美丽的语言喷薄而出,我们都沉浸在语言的美好时,镜头推开去,我们看到了一个开放式的工作环境,在这个办公室中的人都在说着美丽的语言,但却不是为自己而写。换言之,这是一个看起来非常美丽的,但是虚假的世界,他们是一群帮别人写信的人。有些语言读起来让人酥麻,但却不是发自内心所写。可是,我想连 Theodore 自己也分不清在写信的时候是不是爱上了收信人,或者他只是凭借自己的故事在言说,真情实感,只是收信人换了名字而已。

于是当前台的 Paul 赞美Theodore 时,Theodore 都会有点不自然,然后大声的 claim:「They are just letters.」

现代人的生活在电影中得以深刻而细腻的描绘。下班后,才思枯竭的 Theodore 在电梯里希望听一首伤感的歌。第一次人工智能为他播放的音乐他不满意,第二次才稍微满意一点。听着治愈的音乐,一个人享受着独处的音乐,一个人生活在到处是人的摩天都市之中,看起来却永远那么孤独。这一幕他在坐地铁,人工智能帮他播报最近的消息,在一个「公共空间」中他看果体女明星的花边新闻。这又是另一个具有戏剧冲突的段落,在随处可能被凝视的地铁中,他却做一件应当在「私人空间」中做的事情。回家也是零落可怜,城市背景中挑然屹立的摩天大楼作为背景颜色,这是一个中年单身男人的居所,他回到住处后百无聊赖,他无聊的打游戏,甚至跟陌生女人phone sex,过程中他尽力表演着,一个匆忙的结束让他尴尬不已。尽管他是一个现代人,身体和生活方式都被拉到了现代世界,但他仍旧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与此刻的我们无异。这些背景的交代已经在预告电影的结局。

当 Theodore 认识 Samantha(女主角是一个操作系统,声音表演是斯嘉丽)。在之前他经过了人工智能的询问,在那个简单的测试中,细腻、过程感的 Theodore 与 人工智能的交谈听起来并不让人开心。Theodore 在回答时希望仔细的交谈细节,但人工智能希望他反馈结果,因此 Theodore 的回答每一次都被打断。虽然 Samantha 跟 Theodore 相处得非常开心,但慢慢我们就会发现,Theodore 最初对 Samantha 的喜欢其实来源于对与自己所完全不同的世界的窥视,Theodore 的细腻、忧郁的性情才是他自己。而 Samantha 仍旧是一个设计出来的、以效率和结果为导向的人工智能,尽管她也会辩证的反问:「这些感情是真的吗?还是这是程序预先的设定?」这都不重要。在 Theodore 与 Samantha 的交往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人工智能的美好,人不需要另一个人就可以排遣孤独、获得心灵的安慰,自己得以在自己的世界疯长而不用妨碍和干扰到任何他人,但这些以结果和效率为导向的方式仍旧无法带来一个具体的人站在你身边所能带给你的安慰,也无法给你一个人的眼泪和当面的质询所能给人的冲击。Theodore 有一个红颜知己 Amy,每次受伤他都会来找她寻求安慰。这正是人工智能所无法达到的部分。

Theodore 作为一个人所能拥有的过程化、忧郁以及性情的部分是他喜欢自己的部分,而这些却是无法与人工智能达成交流。那么人是否一定就可以与其他人达成交流呢?我看也未必。这是人类交流面临的终极命题。因此,否定与人与人工智能的交流并不是导演所讨论的终极命题。在 Theodore 难过或者忧郁的时候,他都会选择一个人独处或者躲起来。有一幕他躺在地面看天空,镜头变成从天空向下看城市,城市里的摩天大楼变成了小方块的大小,此刻人类是如此渺小,而俯瞰正是上帝的角度,这是上帝也无法回答的终极命题。

不在场的身体和缺席的爱情。

Samantha 一直以为她所缺少的只是一个身体。她有美丽性感的声线(斯嘉丽配音),也有难以企及的智商和理解力,所以她尝试去解决自己没有身体的问题。Samantha 以为,在她与 Theodore 的爱情里面缺失的只是身体而已。所以她找了有身体的女人来充当她身体的使者,但 Theodore 却终究无法面对。

「The past is just a story we tell ourselves.」Samatha 如是说。很显然这些美丽的语言并非她能体会,Theodore 所深陷的部分不仅仅是自己的过去,还有他自己的现在本身。当他想要去向周遭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的时候,他很难启齿女朋友居然是一个OS;当他面对自己成功的前妻的时候,自己却仍旧只是一个代写书信的书信师;当他需要独立疗伤而躲起来的时候,需要的仅仅是暗夜里面滚烫的白开水他仍旧要自己去烧开;当他害怕失去 Samantha 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这个看起来永远不会消失的 OS 随时可能会消失不见,导演在这里给了他对于人机爱情的终极结论:身体可以不在场,但爱情却不能不唯一。当他发现他并不是 Samantha 唯一爱情,强大的人工智能可以同时与 8k+ 的人聊天并且同时与 900+ 的人恋爱的时候,Theodore 才难过的躺倒在地。那一刻,他的表情无比纠结,那是背叛、无助、失望,甚至会不会有一点释然呢?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那一幕,所有的问题都回到了人工智能的前提假设之初,我们如何去爱一个人,我们如何去爱我们自己?

尽管故事的主轴设定在 L.A.,但事实上电影大部分取景是在上海。我对于上海是那么陌生,但这并不影响我去喜欢《Her》。这个发生在上海的 L.A. 故事一定程度上像是讲出了我自己故事,我的生活状态我的情爱和纠结,但我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北京。现代世界的寓言就是所有的人似乎都生活在一样的城市景观与技术背景之中,当然与此同时我们却不得不接受,事实上我们在面对的生活内容与情爱纠结,是那么的像,以至于我们自己都忘了哪部分是现实,哪部分是人生。

我的悲观。

少年时期喜欢听流行音乐,也很迷恋电台。高中时期是MP3播放器推出的前夕,这么说只是为了强调,在流行音乐作为一种文化工业还可以维系其产业能力的时候,还是可以有一些非常棒的华语流行音乐作品的。

所以我的高中时期并没有好好读书,都是在听音乐,上晚自习的时候别人都在认真的做数学题,我就在听电台,偶尔帮帮电台写写乐评什么的——当电台DJ念自己的乐评的时候,一般都是晚自习,下自习总会有几个隔壁班的女生来找我,当时觉得风光极了。一直沉浸在港台流行音乐的伤感情绪中,没有感情经历的我,用想象来完成一次次心碎和救赎,现在想起来往事真是一阵阵的恶心。

我的高中同桌是一个女生,那种很爱K书,晚上回去也要加班熬夜狠命学,但是学习还是没我好的那种。有时候我们聊起来流行音乐,她会说她喜欢张信哲。但是当我问起她最喜欢张信哲的哪一张专辑的时候,她总是很疑惑的看着我,其实我心里的OS是,你哪里懂得「喜欢」的意思什么。那时候互联网还没有现在这么普及,网络带宽也慢的吓人,要想去系统的听一个歌手只能是到处寻找卡带或者CD。于是我的周末几乎就用在了收集喜欢歌手的专辑这件事情上。太原当时的外文书店有一层都是售卖正版音像制品的,我有空就从太原的南城跨越半个城市,坐慢的要死的公交车,去位于解放路的外文书店;山西大学附近也有几家音像店,最有名的那家名字叫做「绝唱」,我上高中的时候这家音像店还是很红的,几乎哺育了山大附近文艺青年们的可耻的贫瘠的青春期。而我的生活费,大都是贡献在了这些「专辑」上面。

所以我对于「喜欢」的事物的心里暗示总是这样,需要一个人走很长的路,或者饿肚子省钱才能去短暂亲密的那些东西,在我离开太原来北京上大学之前,太原那座灰头土脸的城市对于我来说,总是荡漾着自己缓慢的成长的足迹,每一条自己走过的街道都记录着钟爱的一首歌。

可是高二的突然的某一天,我的最好的朋友告诉我他发现了比王菲更加牛逼的音乐,那是什么呢,简单来说,就是许巍魔岩三杰谢天笑涅槃blablabla。我如同惊呆了一般的听他炫耀他发现的那个新世界,如同获得新生一般——我呢,则刚完成华语流行音乐的原始知识积累,才开始把80年代的台湾民谣补充完整,他向我宣告他要告别这些黏腻的流行音乐啦,他要去「更牛逼」的世界里面去啦。

说实话我并不懂,我也尝试去听那些重金属那些呐喊,也会陪他去学吉他看他隔天把手指弹到流血,但是我还是不懂,但是迫于「羞耻感」,我还是努力去听去理解他所谓的「更牛逼」的世界,然后上大学之后好像就没什么像样的流行音乐了,就好像周杰伦孙燕姿之后就没什么能打动我了,流行音乐的时代结束了。讽刺的是,我大一上大学的时候,北京西单的大世界音像,或者新街口的音像店影碟店还是人头攒动,然后似乎就是一夜之间再去的时候,那些熟悉的景象就再也寻不到了,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我记忆中那些带着walkman听着喜欢的音乐走过的街道,只是我自己梦中出现过的场景。

之后,互联网迅速的普及,但是已经是大学生的我们,被宣告我们必须适应一个新的时代,用你所有旧的时代培养起的审美,来适应这个听音乐不用买专辑以及很少有人懂得专辑概念的时代,系统听音乐也不用翻遍整个城市,只要在网上稍微寻找一下,全天下的资料都尽在眼前。只是我不知道,当这些快乐来的如此容易的时候,每个人听到的音乐,是不是也跟我在灰头土脸的太原带着耳机走过那些尘土飞扬的城市街道时候的心情是一样的?

然而更加让我难过的是,似乎我对于流行音乐的审美就停止在了我大一的那一年。那一年我遇见了猴子同学,他跟我聊小红莓聊trip-pop。但是似乎我对于流行音乐的审美再也没有精进过,我一面很渴望看到更精彩更丰富的世界,但是一面又很害怕再往前走的每一步。然后我就再也不听音乐了,我的曲库就停留在2004年之前,几乎没有更新过。后来的心情复杂的时候听的歌似乎还是那些,那些音乐本身似乎没有变过,只是随着我年岁的增长,我给那些喜欢的音乐添了很多岁月的色彩。

如此这般的事情又一次次的发生再更多的事情上。我渐渐发现自己实在没办法去成为一个方面的「专家」,每当我完成一个学科的原始知识积累的时候,我就无法深入下去了。我检讨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太懒,或者没法克服枯燥的逐步深入到探索的过程之中。于是永远似乎都无法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那种人。而作为一个还算具备某些方面基本审美的「初学者」,又永远都知道自己的水平太差,永远都在对自己不满意。人多的时候嬉笑怒骂,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每时每刻都在嫌弃自己。

所以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读博士。博士这种东西,你所研究的领域已经细到很少有人可以理解那是在干什么了。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别人问我你的研究领域什么。然后,因为已经是极窄的领域了,你每走每一步都可能是错的,都可能坠入万丈深渊,但是你还是每天必须推着自己往前走,粉身碎骨也得往前走,又因为每一次进步可以开心很久,是那种在一个孤独的星球上自己已经劳作了许久,偶然看到一点成果时候的骄傲的自嘲,但又很幸福,很满足。

所以我几乎比所有我的同学都更加勤奋,我跑了很多城市去做访谈,我甚至拿到了最全的全套数据,我放弃了出国访学的机会,就是害怕到最后自己写博士论文的时候怕自己积累不足不足以——好吧,我现在想说的还是,对不起,我以为我做了最全的准备的时候,每次还是发现自己差好多。那种自己想要达到的状态,总是在我能看到,却够不着地方。

爱情也是一样。可是,学业、事业可以等一等,爱情也可以等一等吗?

有一度,我开始喜欢自己了,似乎是跟某个团队一起做策略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因为几乎没有时间休息,但是因为每天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成长,所以几乎每天都觉得又刺激又兴奋,到底也因为那段时间还是有一个可以guide我的leader,让我看到了更宽阔的边界和更加丰满的视角。然而大多数的时候,我们还是要孤独的经历这些枯燥乏味,一个人看书做数据和苦熬寂寞的时光,大多数的时候这些平淡苦涩的日子,你却总在怀念那些闪光的日子。

但是你又何尝不知道,那些闪亮的日子总是最容易逝去,如同镜花水月,让你这些枯燥乏味的平淡苦涩的日子里面,更加意识到自己的不好不足,却又不断的鞭笞着你向你怒喊,你还可以更好的!

不过我的悲观提醒着我,向着幸福的道路总是荆棘满布,要成为喜欢的自己何其容易。人这一生,都是在寻找自己的征程上,有时候找歌词中的意象,有时候找电影中场景,有时候找智慧或者阅历上更强大自己,有时候找爱情里面更卑微的自己,每一次的寻找都是一次迷失,又是一次相遇。但更多的时候我的悲观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我总是担心,我还没来得及成为我想为的自己,我的所欠缺我父母的陪伴的时间以及孝道,我所追求的那种被「淘汰」的时代所培养起来的「爱情观」,总会等不及。

有时候我做梦会梦到我在一片巨大的森林里疯狂的奔跑,我寻不着方向,我只能不断的跑啊跑。我从来没有梦到过结局我就会被梦惊醒。不过我猜梦的结局应该是,某一次我推开一片树枝,发现自己已经登上了山顶,山下面是一片寂静的汪洋,不远处是美丽的朝阳的倒影。我大汗淋漓,却丝毫不悔这一路的迷失的找寻,只因为推开树枝那一刹那醉心的美。

当然还有更加诚实的原因,因为我已经无路可退,所以只好这样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