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投罗网。

我知道比起来很多人,我所经历的几乎不值一提。所以没有卖惨的意思,我也不愿和自己说这样记录很「矫情」就让这件事过去。在记忆消失前,在亲历过的一代人死去之前,所有经历都不会真的过去,它都会以或深或浅的伤疤或皱纹的方式长在一个人的生命经验里,底下所盘根错节的可能是伴随一生却难以言表的恐惧、仇恨,以及深深的奴性。

简而言之,在多次「狼来了」的故事之后,今天经历了第一次封控。现在的状态是小区只进不出,亦无更多信息披露,没人知道这件事将持续多久,食物是否有供给;甚至更重要的信息,例如小区到底有几例确诊,在何地做核酸导致感染,亦无从可知。所明确的只有一件事,小区群里的通知、小区门口的通知,以及进小区的时候大白类似劝解一般的:小区目前只进不出。言外之意:你想好到底进不进。

今天起得比较晚,原本是计划刻苦工作的一天。通知我的是邻居,因为我一般不看小区群消息。当我收到这条微信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出门。但是我蓬头垢面、披头散发,没有洗脸也没有刷牙,我就奔向了超市。对,第一反应是要去超市囤货。这个时候人和人的关系回到了远古时代:人与人本质上就是竞争关系。货架上的菜被你抢光,我就买不到。我们是难民之间的关系。

事实上,小区管家的消息就是这么发的:小区即将封控,请赶紧去囤食物。

我已疾步到达小区门口时,想了想这件事不太对。若小区有确诊,我现在去小区超市应有较大风险,于是灵机一动奔向了地库去开车。在地库看到更多和我一样蓬头垢面、披头散发的男人和女人们,他们拉着囤货用的小推车,发动车赶紧离开小区。我随即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在车还未开出地库之前,我心都在忐忑,不知是否能出得去。

决定驱车前往家附近比较大的超市。随即又觉得不妥,应当稍微远一点,去更大的超市。然后掉头驶去。一路上我开得非常慢,脑中在想很多事。我想去超市之前应当再去电影院看部电影,下次来不知何时。然后趁红灯时查了常去的电影院信息,均无场次,看来电影院也已遭封闭。然后觉得可以先去咖啡馆发会呆,随即后悔没有带包在身上,也不想给咖啡馆添麻烦。于是径直去了超市,主要买了一些蔬菜,和一些冷冻速食食品。超市里有一家药店,我觉得可以去囤点药,于是过去药店。店员让我扫码,我非常不乐意地扫了。然后扫码后又被要求要登记姓名、电话等信息。我说我已经扫码了,已经执行了相关规定的要求,我又不买发热类药物,为何要登记?遭拒绝后店员开始发狂似的痛斥我的不配合,我说我不买了行吗?把胃药扔下走了。我不想为这件事付出哪怕一点点没被写在文件上的配合,但已然感到自己周身戾气四溢,充满怒火。

从大超市出来,想了下刚需其实是香烟,于是跑去买过的烟酒店买烟。去了之后发现路边的店铺都没开。于是漫无目的的往前走了会儿,当时街上雾气弥漫,雨水星点,看到一个小卖铺老板进了店铺,遂前往。老板说,他们被要求三天不允许营业,她是偶尔经过来拿快递,我运气好才买到了烟。

这个时候我看了眼时间,四点。我该去哪里呢?

我想去爱吃的饭馆吃饭。给饭馆打电话,无人接听。打开外卖 app 看营业信息,显示四点半开始外卖。我回到了车上,开始在车上听反派影评的《此所谓,简 Z 的温良》一期,大概是第十几次听。把车窗摇下,点了烟,在不收费的停车场上,我想起了在异国他乡度过的无数个在停车场百无聊赖的等待黄昏夕阳的场景,一样地孤绝,一样地感到自己是「独在他乡为异客」,那一刻想如果不是因为有宠物要照顾,我大约会开车直接回老家。那时刻,想要有个家。

人生中很少有这样的经验,就是毫无心理负担地决计要浪费掉那二十分钟时间。我开始一支一支地吸烟,吞云吐雾很多时候可以让我好受一点。我听着音频里波米的愤怒,而我却像是一颗枯萎的气球,已然毫无力气再去做出什么努力。这大约就是「他们」的目的,在看似毫无目的的努力里耗尽你所有的经历,让你什么都做不成。

心里开始想,今天终于可以合理地跟单位说没核酸了。你看吧,就是这么根深蒂固的奴性,随时都在感恩戴德;又在想,可以去附近做个核酸,但如果我阳了会导致跟我一起做核酸的前后人都早封禁;最后决定还是享有这次不做核酸的自由。

本来想约朋友一起吃饭,但又觉得这样的邀约显得很不「懂事」,简直是置人于危难之地。把微信框里编辑好的邀约删掉。又在车上佯装无事般浪费了半小时时间。你知道吗?从四点到五点刻意浪费时间的时候我感到无比的惬意,甚至感受到一种接近自由的心流体验,应该类似疯人院放风的自由:有一个终点,有必须浪费时间的理由,以及我还在一个不收费的停车场,仿佛我又回到了自由的 2018。场景感受都那么像,那一刻我觉得我感到了平行时空里的充盈的快乐:那时候我有爱,我有梦,我对人生还有期待。

取到餐之后已经五点多,天已经开始暗下来,街上人不那么多,但气氛萧瑟而仓皇,像李安《色·戒》里的可怖气氛。那一幕是王佳芝在珠宝店放走了易先生,她出了门拦了一辆黄包车,表情平静而安详;她要回哪里去呢?死期将至的人,再看一看人间烟火,再看一眼生灵涂炭,也是告别。

黄包车上车夫问王佳芝:回家啊?王佳芝答:唉。

最后我开着车回家。波米的声音更加愤怒了,我却平静而安详。我开得非常慢,非常慢,我想要按下慢节奏的播放键,让那一段路程装满曾经我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热爱,在冬日细雨的烟尘里逐渐散去。我只能延迟回家的时间,我还必须得懂事地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我想了好多种可能,却无地可去,只能回家。然后我笑出了声:这就叫做「自投罗网」。

回到地库门口,大白让我扫码,然后大声喊:「小区现在只进不出」。我双目决绝而凌厉,告诉他我已经想好了,然后驶进车库。这一踩油门,就没有回头路了。像是我每一次人生阶段的告别,其实我都没得选,人生没有回头路。

这当然是穷人自我安慰的开解罢了。事实上是,小区很多人已经逃走了,他们在这个城市有很多套房子。自投罗网的,只有像我这样的蝼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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