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远为慰,过嘱,卿佳不?

2018-08-07 14:08

前段时间重新看了一遍《大明宫词》,有个角色叫「春」,太平叫她做「春」妈妈。我看的是电视版,据说还有一个更全的版本,里面交代了「春」的前世今生。这个人为何让我印象深刻呢?因为她一生都不曾开口说话,甚至几十年来都让周遭亲近之人以为她是哑巴。然而在太平遇难之时,她为了救太平,终于开口说话。太平惊讶,「春妈妈,原来你会说话」。

这个角色让我想起我的外婆。当然我的外婆并不是哑巴。她有一个妹妹,是她弟弟的童养媳,按理妈妈应当喊她做「舅妈」,但却喊「姨妈」,我们喊做「老姨」。外公去世之后,老姨总是来找外婆,有时候还会住几天,每次来的时候两人抱作一团泪眼婆娑,离开的时候两人仍旧抱作一团泪眼婆娑。我小时候并不理解。春去秋来,花开花谢,不到六十岁丧夫的外婆后来又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后来被划作了城中村要拆迁的范围,她生病最后的几年,是和大舅家的大姐姐住在一起的。因为大姐姐小时候发烧没来得及及时救治,落下了癫痫的毛病,因此在婚姻方面,家人只得拿得出房子,从经济穷困的山那边招来姐夫,打零工为生。那么外婆住在大姐姐家里,只不过是为了让那个所有权归属于舅舅的房子,大姐姐住的更加有资格些。在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还异常坚固的家乡,这是外婆能想到的保护经济能力最差的姐姐的方法。

据我妈说,外婆年轻时候很漂亮,而且极有主见。有人说媒,听说外公的父亲早死,母亲改嫁,于是二话没说就嫁了来,她以为没公婆是来享福,没想到没公婆不仅意味着家底薄弱,外公却因为从小吃百家饭和被母亲抛弃而脾气大不好,那些年也是闹得轰轰烈烈。等最小的儿子出生时,正是大舅上中学之时,同时外公的亲弟弟因为跟了母亲改嫁改了姓,那年正好考上大学,外公为了「争口气」,把小舅舅送人,让大舅辍学,举全家之力供亲弟弟上大学。外公去世那年那个送了人的小舅舅还露了面,据说从外貌来看和外公最像,外婆见了也没多言语。很难想象外公病故而又见到送了人的小儿子,她要如何坚强才能不流眼泪。

外婆去世是在冬天。我妈说,外婆快不行的时候,一生憨厚担当的她竟然开始抱怨起自己的小女儿——那个她一生最引以为傲的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女儿,我妈不解母亲竟会说起这些,可能人在弥留之际总是想要最爱的亲人陪伴左右的,又或者实在太痛苦了,需要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然后她告诉母亲,其实,她也是收养来的。她一直都知道。但她从不曾说起,直到要离开人世间,她才把自己的「大秘密」说了出来。

我的妈妈心疼她的妈妈到最后才说出自己的故事,她一辈子捍卫她的「养女」妹妹、嫁给被母亲抛弃的外公以及自己也把亲生儿子给别人,她一生要如何与这些过往共处。之后每次,说到这个故事,妈妈和小姨就像是当时的外婆和老姨一样,泪眼婆娑、哭哭啼啼不止。

外婆也和春妈妈一样,临走,才开了口。

龙应台是很老道的亲情作家了。早年的《孩子你慢慢来》以及《目送》都是催泪作品,与大儿子的通信还被集结成《亲爱的安德烈》而出版,在《大江大海》里,她也是随着父亲母亲的步伐来追寻所谓的故乡。她总是写自己的故乡在台湾的渔村里,但写到母亲回到浙江去寻找已经化作「千岛湖」的故乡而不得,美君的哭声,以及被遗漏在大陆的亲哥哥在湖南的见面场景,我记得当时我在地铁上看这本书,任他地铁拥挤我也忍不住眼泪流,在这些书中我们看到和《野火集》中那个横眉冷对的龙应台万般不同,在变作「母亲」之后,这个龙应台竟然柔情似水,同我们讲述不同时代里的游子的「乡愁」。

从大江大海伊始,她酷爱写父母,从民国的角度来寻找自己的身份。但这本书以书信为主要写作方式,处处散文、抒情。她写到父母一辈从大陆去往台湾,变成了「离乡背井」的人:

离乡背井的意思,原来啊,就是离开了堂屋里父母的棺材,并且从此无墓可扫。

进而从「离乡背井」一代人的第二代写起,她自己作为「难民」的女儿:

身为难民的女儿,我的家族网、生命链是断裂的,除了父母之外不知有别人。于是人生第一次经历死,晴天霹雳就是与自己最亲的父亲的死;第一次发现「老」,就是目随最亲密的你,美君,一点一点衰败。本地孩子们的生命课得以循序渐进、由远而近的学习,我的课,却是毫无准备的当头棒喝。

其中除了对比自己与本省人、原住民的人生历程之外,还谈到外省男人比较尊重老婆,外省女人比较独立:

流离,把他们从原乡的社会网络和宗族制约连根拔起。面对生存的艰难,女人必须强悍自主,她不但要拉拔孩子长大,还要拉拔身边那个挣扎的男人在现实中求存。风雨飘摇时,离乡背井的男女夫妻没有土地的依靠,没有宗族的支持,只能相依为命,相互倚赖。他们的相对平等,来自同舟共济的不得不,把外省人丢回原乡,所有传统制约的天罗地网都在,他们恐怕都要原形毕露。

不过最让我感动的还是那个地理上横跨海峡两岸,时间上却相隔数十年的爱情故事,那个收到信的已经结了婚的完美校长,还有那个在杭州一生不婚的女子,信上只写到:

虽远为慰,过嘱,卿佳不?

纵然文笔优美,还非常用心的用图片史料等串起整本书的结构,然而非学术书籍的写作,非但文字间的引用极少,各种观点也是如同书信般随性,少了系统性与历时性的归纳与提炼,是为美中之大不足也。

龙应台有幸又参与了全球化的时代。从台湾出发,美国拿到博士学位,德国结婚生子;年轻时得名于台湾,任教于香港,从政于台湾,最终回到故乡陪伴母亲。同时则是她自己生命历程的一次次推进,女儿、妻子、母亲,又回到女儿;学生、大学教授、「部长」,又回到作家。在书中不仅写到作为二战的后流离失所的一代人的集体创伤,也有自己新的生命地图与时空轮廓,大儿子在伦敦,二儿子在维也纳,而她则长居台湾。自然,这不仅仅是龙应台自己的生命体验。或主动或被动无法与自己的亲人生活在一起,已经是这个时代的共性命运。

大学的时候读《野火集》,到后续渐渐读她温柔深情的作品,到《大江大海》的荡气回肠,最终到她也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了,她的母亲已经不会言语,认不得她。从不懂世事的大学时代,到如今我的母亲今年也要花甲之年,而我竟无法在她身边为她祝寿。人生虽然说起来境遇总是千丝万缕、千差万别,但又在时光交错、纵横捭阖间如此相似。亲情是最极致的情感,人从何而来,去向何处,终究在这里最可能接近答案本身。

我是中国八十年代生人,虽不及龙的父母因为战争而离乡背井因此生命总是有着悲壮的色彩,然而独生子女、经济逐渐开始宽松以及互联网等等都在书写着我们这一代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特命运。看这样的书很难静不下来、看不进去,我其实是窝在沙发一下午就读完的,竖排版的港版,间或有几个不认识的繁体字,以及一边读一遍思忖着外婆的一生、爷爷奶奶的一生,微信里家族群里闪烁的消息,最终还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带着我,已经飞回到记忆中那阳光灿烂然而已经被拆迁和城市化所吞没的家乡去了。我却也想问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黑不溜秋的少年一句:

虽远为慰,过嘱,卿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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