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尽头。

 2016-07-31 01:50

那是一个冬日。有回国的朋友来京转机,欲借住一宿。接到电话,他已经到了西门,我赶忙在睡衣外面套一身羽绒服出去接。这时候小喵一直跟着我,它每次见我穿衣服就很紧张,总会甩不掉的跟着我到处走,直到喂食为止。这一次也是一样。我见它跟得太紧,索性把它塞进大衣里,那时候他只有三个月大,两个巴掌长,塞进大衣里面也看不出来因果。它从前爬到后,在温暖的羽绒衣与睡衣之间流行运转,不亦乐乎。时不时还要探出头来看看,被寒风喷的一口冷气缩回头去,甩一甩头。

朋友从对面走过来,我托着大衣里的喵,让朋友看喵的样子。喵不情愿的瞥了一眼,继续回到睡衣与大衣之间旋转。

喵喜欢睡我的枕边。当时我住的地方只有一张标准双人床,朋友要借住那就要占掉喵的地方。我把喵安放在沙发上,可是等熄灯,它就开始要挤到我的枕头旁,抢回属于自己的领地。于是借住的朋友有点害怕自己被喵攻击。几个回合之后,我决定把它放在阳台,不能打扰来访的客人。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窗外树枝被放吹得沙沙作响。阳台显然是很冷的。即使是室内,没有电暖气的话,温度也不高。我被窗外的风声弄得心乱,喵从来没有如此挨冻过。于是我蹑手蹑脚,光着脚走到窗前,拨开窗帘偷看它,还没开始寻找,就在夜色里遇到它闪亮的眸子,再细看,它站在凳子上,用努力张望远方的姿势,等着我来接它。

心马上软了,抱回,塞进被窝暖它的身子,它紧紧的钻进我的怀抱。

那时候住在二层,阳台上放着冰箱。冰箱顶比较高,喵喜欢在那里晒太阳,看飞舞的鸟儿,并经常表现的异常兴奋。作为一只家养的喵,我一直觉得那是它最喜欢的地方,最接近自然,抬头有鸟儿与蝴蝶,低头俯视穿行的流浪猫与流浪狗,还有熙攘过往的人群。观看的姿势,如同神明。

每天我回家,不论白天或者晚上,都可以通过窗台看到它。它坐着发呆、趴着睡着,或者站着看天上的白云与小鸟。但是让我感动的是,每次当我开门,它就在门口迎我。我一直不知道,它是听到了声响,甚至看到了楼下匆忙赶路的我嘛?但几乎每一天都是如此,从它还是一只幼猫的时候开始,它每天送我出门,晚上迎我回家。

在那个不太开心的寒冬、初春以及炎夏,我写博士论文经常日夜颠倒。冬天时它常喜欢坐在正在伏案工作的我的腿上,有时候睡在我脚上,帮我暖脚。但每一个我不曾醒来的日子,它都独自玩耍,或者静静伏在我的枕边或腿上等我醒来,从不曾叫喊把我吵醒,等我醒来再喂食。

所以当喵来把我弄醒的这一天,我觉得有一点意外。在那之前,它比之前更加嗜睡,并且更加粘人。早起,突然发现有点病怏怏的神情,放弃了自己在家里「绝对至尊」的地位,像是乞求什么似的。我仔细一看,发现它在止不住的流口水。口水顺着嘴角到脖子上,它甚至已经放弃了它美丽的皮毛,弃之不顾。我想,完蛋了,需要送去医院。

去医院的路上它一改平日喜欢在车里叫喊的状态,沉静得如同死去。我担心的不得了。迅速打电话给一个同事,并接她同往动物医院。医生见状大惊,问起今日家中是否有化学物品泄露,那时候喵的胸前已经都是口水,瞳孔缩小,鼻头发黑,嘴角发紫,是典型的中毒症状。我仍旧没当回事,医生却非常郑重的告诉我,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随即让我们赶紧化验、抽血、打针、打点滴等等。

我是怎么从看诊室走到收费处的呢,我已经忘记了。周围应该都是各路心碎的宠物家长,明晃晃的天气里我走的有点发晕,而怀抱中的喵已经完全不同以往,它虚弱不堪,只是不断的往我怀里钻。我有点木,「最坏的打算」几个字不断的在我头顶盘旋,最终砸向我。这只昨晚还在卖萌钻被子又挣脱的我的喵,它可能要永远的离我而去了。

打了解毒针之后,喵流口水的状况开始好转。那时候已经六点多,我让同行的同事离去,自己继续独自带它打点滴。谁料打点滴的时候解毒针的效果退去,它继续大面积的流口水,眼睛都抬不动。我抱着它去找医生。值班的医生再次告诉我要做好最坏的心里准备。喵再次被打针、抽血、化验,那一天,这一只从来没有受过邢的喵失去了它所有的尊严,任由那些白大褂们剃毛、抽血,毫不挣扎。我看着它,它也无力的看着我,无言。最终九点多要离开医院的时候,我心里再也无法接受它如此的狼狈无尊严的模样,心理想要放弃。走到注射室,让护士帮我拆掉注射器。

谁料本来吊儿郎当的护士倒开始义正言辞的训斥我,问我怎么可以想到要放弃。这时候我情绪彻底崩溃,眼泪夺眶而出。抱着它回家。回家路上,它安静而宿命的继续留着口水,我心里默念着医生的话,最坏的心理准备,突然想到周国平写给「妞妞」的诗,泪如雨下。

女儿(周国平)

女儿是水

在父亲的心里温柔

把荆棘丛生的记忆

温柔成一种倒影

女儿是春天

在父亲的岁月里鲜艳

把没有彩虹的道路

鲜艳成一片风景

女儿当然不是插曲

女儿是父亲的宿命

使生存和死亡

都足够平静

女儿

我的女儿是沙滩上

一串小小的脚印

我徒劳的阻挡海潮

我的徒劳是不朽的碑铭

女儿

我的女儿没有故事

留下许多灿烂的笑容

一辈子只有一次生日

也只有一次飘零

晚上回家睡不着,它仍旧虚弱,止不住的口水,呼吸困难。说好多好多话给它听。唯一的祈愿就是,第二天醒来它还是有体温的。不敢睡,把它塞怀里,抱着睡。它顺从的伸出头呼吸,没有挣脱。等第二天醒来,我到处找它,发现它在窗前的地上窝着。我看它仍旧口水不止,更加虚弱。急忙带着它赶往动物医院。

医生看它的样子,让我签「病危通知书」。没想到我这一生第一次有资格签这种鬼东西,居然是为了它。

签完,抹着眼泪去帮它继续化验、抽血、打针、打点滴。最后把它放在笼子里,它顺从的无力的看着我,安详无比。我在冰冷的手术室,寒气逼人,对着一只喵哭啊哭。漫漫人生路,我们曾经搀扶走过,虽然只是一只喵的无言相伴与支撑,却也在支离破碎的人生里面寻到温暖点点。想到以后推门没有它在等我回来,睡前没有顽皮的飞奔,我继续流泪不止。中午同事来送饭,她每年春节都会帮我带一段时间小喵,颇有感情。她大概是第一次看我哭,那个高傲的、自信的、永远有理有据的我,在手术里默默啜泣。她看到我哭,她也跟着哭。我说我出去抽根烟,回来的时候看她抚摸着喵的小爪,眼泪不住的流。突来的生离死别让我们都措手不及,只好乞求上天再给我们一段时间。

在医院打点滴的时候,或许是疼痛的原因,它都立在笼子的尽头,嘴巴微张,时而看着笼子外面,时而看看我。表情平静,从不哀伤。那个笼子是它最喜欢的睡觉的地方,对它而言就跟它的小窝差不多。它曾经耀武扬威的站在笼子的尽头不肯出来,担心被我调戏;此刻的它站在笼子的尽头,我想到它第一天来到我家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姿势,把身体蜷缩成一条小小的肉团,横着摆在笼子的尽头,如同立在世界的尽头,似乎就可以与世界视而不见。此刻它同样的立着,沉默无言。

经过了几天不断的抢救、解毒,小喵终于在第三天情况有所好转。流口水的情况减轻。我呢,扮演者一个伤心欲绝、走投无路的家长的角色,比上班还勤快的早起、跑医院,忙进忙出,观察吃食、观察排便。当挺过「致命 72 小时」之后,第四天我又带它来到医院做各种检查,当医生宣布「脱离危险期」之后,我甚至请求医生继续帮它用药。最终出医院的时候还不到中午,天空那么蓝那么灿烂,我坐在驾驶室长长的吸气呼气,几天来紧张的神经终于松懈。我把它放出笼子来,任由它在车里探索。几天前,我第一次允许它在车里走来走去,到处都是它的毛和口水,我心里想法是,「反正都要走了,它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但它都那么疼了,还在好奇的打探着世界,就像初生的小孩般热爱世界。如今它终于可以纵横天地间,在不怎么宽敞的空间里继续探索它的好奇心,它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我不是一个喜欢小动物的人。养它纯属意外。当我无意中跨入这个世界之后,发现有无限的欣喜,同时有无穷的责任。在宠物医院,听到最多的话是「再也不养了」,看到最多的伤心欲绝的泪。我也曾经跟他们一样泪洒阶前,那一次次「病危通知书」也跟给家庭成员签字一样,是慎重而绝望的每一笔每一画。动物医院的一幕幕应该是各个大医院的缩影,人们行走人们停留,人们忧伤而无奈的与亲人告别。这些爱动物的人也许也都跟我一样,也许不一样。但如果人连动物都可以视如己出,为其担心为其落泪,那么这个人肯定不是个坏人,而且他一定从动物身上学到很多本能的对于世界的热爱。

(目前,小喵已经逐步开始好转,谢谢大家的关心挂念。很多姓名不具的好朋友,在下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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