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七号》的视听语言分析。

引子:

今年8月22日,《海角七号》在台湾上映,两个月时间里,影片创造了各种票房“奇迹”。“台北票房情报网”的统计数字显示,仅台北市,《海角七号》的观众就达到了91万人次——至少每6个台北人,就有一人看过《海角七号》。后来身为台湾“总统”的马英九大赞《海角七号》,号召台湾人爱台湾人的电影。而在大陆,大家也纷纷通过下载来观看这部电影。然后网上的讨论、争吵不断,评论之多如同雪花般散落各大网站。《海角七号》已经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台湾中天电视在一个节目里甚至引用了这样一句流行语:“没看《海角七号》,社会压力好大!”[1]

我曾经也想过我在他乡梦想失落要回家的情景。我想我只会安安静静的悄悄地在这个城市还没睡醒的时候溜走,然后在天还没亮之前躲进父母的家。然而开头的一句“我×你妈台北”让我一下子从卑微的深渊惊醒。我想,我还没有到必须要回家收拾梦想的地步,于是我不知道范逸臣喊出这句话的真实。我的一个好朋友也是飘在北京,乐队,走场,女朋友,偶尔还接点广告公司的私活。他告诉我说他看《海角七号》这么流行的电影也可以看到喜欢至极。开头的粗口和砸吉他是每个曾经抱怀音乐梦想的摇滚青年的内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我也跟我的台湾朋友聊起过这部电影。他说其实应当从三个部分来理解这部电影以及其在台湾走红的原因:台湾人普遍对于台湾经济和政治的不满意;年轻人是应当回乡建设家乡还是留在大城市;以及台湾人对于日本的情感和认同。这些问题其实也是身不在台湾的大陆人所可能遇到的问题。鉴于当前对于这部电影的文化评论已经太多,并且电影分析这件事情总是见仁见智,于是以下我主要将从视听语言的角度对电影做一些解读,以及提出自己的理解。

一、符号:台北是他乡
电影中符号的运用非常多。而在对于台北的画面表达中,来自日本的跨国便利店7-eleven被使用多次。从主人公阿嘉离开公寓开始,到最后看到城市的模样,7-eleven成了一次关于城市梦想的符号。然而从7-eleven到7-eleven结束,无所不在的7-eleven却没有再延续下去,7-eleven是属于台北那样的大城市的,不属于边陲小镇恒春。

当摩托车渐行渐远,阿嘉连头也没有回。这时候导演巧用了摩托车的后视镜,然后我们可以看到在小小的圆形的镜子里,高楼大厦的台北正在远去。镜子摇晃颠簸,台北也许只是慢慢的变淡了,再有梦想的人的心里,从来没有消失过。

另一个符号是小镇恒春的城门。城门是作为阿嘉已经到达家乡的符号来提示的,然而,现代的城市的随处可见的7-eleven和古老陈旧的城门作对比,更是凸显了两者的差距以及异同,让我们带来巨大的心里落差。阿嘉进去城门的紧接的镜头则是友子他们开着巨大的客车来到恒春的城门前,可是友子他们却进不去。这是后来来自日本的友子将在小镇恒春遇到一些列问题和困难的预示。

二:擦身而过:华丽并且朴实的相遇

如果这几个人不是在这种类似选秀的场景中相遇,他们会怎么样呢。在这里纷纷相遇之前,他们中的几个已经见过面了。而在选秀场的这一次次的邂逅,是导演再用这么朴素的方式在交代着人物之间的关系。并且,异常清楚。

一般而言,电影故事叙事尽管复杂,但是人物关系却不会过分繁冗。而在《海角七号》中,复杂的人物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用简单的相遇以及平铺直叙的生活场景、语言来刻画的。到后来,这么多的主演、这么多的复杂的关系环环相扣,却没有把观众绕晕,并且让观众将这么多的关系了然于胸。其实观众们更喜欢这样的电影吧。谁不是一个复杂的关系网的一个节点呢,谁没有满满的一箩筐的故事呢,真实的人生才是最打动人的吧。

在这个小镇上,不多的公路和街道里,他们总是不期而遇。十字路口,海滩,或者夜店。不断地相遇,然后分离。然后彼此紧紧的交织成一张绵密的网。

三、长镜头:你站在我的哪边

台湾的导演惯用长镜头,并且以侯孝贤闻名。《海角七号》的导演魏德圣曾经为杨德昌做过副导演,于是电影中可以看到台湾的知名导演的影子。在阿嘉和继父以及母亲的一场戏中,作者用的长镜头也不是很多,但是却在恰大好处的地方做了点睛之笔。

这场戏一共用了20个镜头。父亲缓缓的蹲下,试探的眼神,阿嘉回报以攻击性的带有敌意的眼神。值得一提的是,导演巧妙地透过摩托车的空挡处将对话进行拍摄,对话的间隙是紧密的镜头切换,从空挡处穿过去是两个人的眼睛。中国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有时候,语言甚至都成了装饰品,眼神的博弈才是真的两个人的感情的战场。

我们看到,父亲虽然在镇上极有声望,并且做事情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但是这样的温柔的试探性的眼神从对面透过来;而阿嘉性格算是比较柔和,但是此时的眼神冰冷并且带有攻击性,在这里,一方面是两个人分别和平时性格的对比,另一方面是双方的感情的冲突交锋,表达的淋漓尽致。

最后一个场景也是相当感人。这是一个长镜头。父亲起身从摩托车处绕过去走向汽车,然后看到母亲。我真希望画面在那时候定格。画面上我们可以看到,母亲在中央,这就是他们一家人现在的状况的真实再现:母亲是被夹在了儿子和父亲中间。母亲是正在晾衣服吧,一副也许是儿子的,也许是父亲的,但是她此刻站在那里,儿子在看不见母亲和父亲的地方一个人若有所失的站着,父亲正在开车门预备出去。

这个场景相当有张力,并且用极少的语言表达了极其复杂的关系和互动,而最后一个 长镜头统摄整个段落,既是交代也是在表达。

四、和解:其实并不难

林晓培饰演的女服务生也是一个从外归来的“在地人”。从后面的章节我们可以看出来,她是信中友子的孙女儿,而她的祖母却不理她了。从林晓培会讲日语来看,我们可以推测,她应该也和她的祖母友子一样爱上了一个日本人,而她并没有祖母的话离开那个男人,而是在被那个日本男人伤透心之后带着他的女儿回到恒春。

于是,林晓培与友子之间的战争表面上看是第一次吸烟而引起的。他们没见面一次都实在无言的与对方做斗争,然而,镜头语言已经表达了一切。

画面中可以看到,她们永远都是处于两个方面,并不曾有任何和平的交集。但是这样的视听语言是平静的,不矫饰的,因而是真实的。

当友子撑不下去的时候,林晓培用日语大喊道:“你这个日本人,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怎么可以离开?”也许她的控诉并不仅仅是针对友子本人,而是对负心的日本爱人的控诉,可是,导演并没有繁冗的交代许多许多,更没有用煽情的手法,只是用抽烟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林晓培的不同之处。然而凄美的是,当林晓培抱着自己的女儿,和着背景音乐唱歌时候,旁白信中的“我不是抛弃你,我是舍不得你”将气氛推向极致。多少个伤心的也绝情的人,多少个怀揣思念的人。无比凄美。

之后的和解也是因为抽烟。两个女人抽着烟开始讲一些内心的事情。我总觉得只有仇人才有洞悉对方的本领。林晓培作为重要的一个线人,在说出小岛友子住处之后,重要的作用终于落幕。

五、光线:内心温暖的投射

疲惫的阿嘉下班回来,我们看到此刻的阳光一样光亮温暖。随他的视线望去,是一台崭新的吉他。他本来的那部已经在他临离开台北的时候被砸碎了。这部一定是他的“主席”继父给他买的。我们从这里可以读出来,第一,所谓的为本地人争取演唱会的资格可能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代表会主席有一些私心,另外,这样的阳光一方面是阿嘉当时的被感动的心情的表征,同时也是预示着他和主席继父终于和解。

六、色彩:相得益彰是精彩

色彩的运用也惊为天人,很多地方我们都可以看到日本导演岩井俊二的《四月物语》、《花与爱丽丝》等等中对于色彩的运用。上图我们可以看到店内的绿色的椅子和外面的郁郁葱葱的树木形成对应关系,导演巧妙地利用窗户的作用,使透过阳光更具备色彩。而背景处的树木在风的作用下纷纷浮动,让画面更具动态感,并且更加饱满。

七、彩虹:双线叙事结构的交点

有人说这部电影的结构像极岩井俊二的《情书》,所以到处都是“镜中人”。在此不做过多阐释。然而我觉得比较有意思的是关于彩虹的双重类比。在中国文化中,“彩虹”的意思是“风雨过后”,是经历过苦难的人的一种回归式补偿。然而,在剧中,还在有“希望”、“鼓励”等的意思。信中和现实中几乎同时出现的彩虹,不仅仅是主人公命运的折射,然而彩虹还有“桥”的意思,是连接这端和那端,此案和彼岸,过去和未来的“桥”。

除了彩虹之外,电影中还有一个隐喻值得一提就是大海。爱情可能已经逝去,人垂古稀;然而除了那期封情书,还有什么能见证爱情呢。就是大海了吧。随着日本老师的去世,爱情已经难辨真假,然而只有海,大海,还是当初老师战败之后航行的那个大海。彩虹变了,人也变了,只有这个大海,潮汐不变,生生不息,见证着人类的繁衍和更替。人们的悲欢离合放在这里的时候,反而有点不值一提了。

八、音乐:男孩和玫瑰的较量

那期封情书精彩凄美绝伦,然而音乐也是恰到好处。从茂伯口中的日本小曲,到背景音乐中的日本音乐,日本元素一直是电影中的重点。然后到阿嘉唱的歌曲,再到插曲,再到最后范逸臣和中孝介的合唱,正是音乐的相当宏伟并且适当的运用使得电影熠熠生辉,博得多少人的眼泪。

最后一首歌《野玫瑰》让《海角七号》所酝酿的悲情呼之欲出。阿嘉唱:“男孩看见野玫瑰,荒地上的野玫瑰。清早盛开真鲜美,急忙跑去近前看。愈看愈觉得欢喜,玫瑰、玫瑰、红玫瑰,荒地上的玫瑰。”此时我们更多的是联想到阿嘉与友子的爱情,阿嘉犹如歌德诗歌中的男孩,看到娇艳欲滴的玫瑰,欲采摘,而玫瑰也不甘示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刺痛了男孩。于是影片的前半段阿嘉与友子一直是以针锋相对出现的,这是第一组对比。

接着中孝介用日文唱出第二段:“男孩说我要采你,荒地上的野玫瑰。玫瑰说我要刺你,使你常会想起我,不甘轻举妄为,玫瑰、玫瑰、红玫瑰,荒地上的玫瑰。”伴随着《海角七号》之前已经营造好的“悲伤又美好”的氛围,继续沉浸其中。这时,镜头带到已经年迈的友子身旁,她转身发现了身旁的木盒,打开,年轻时如天堂般在海边嬉戏对着爱慕之人的灿烂笑容瞬间浮现眼前,她拿起泛黄的情书阅读。

而这之后,《野玫瑰》始终没有回复到中文,取而代之的是由一段儿童合唱团将这种残酷发挥到了极致。镜头回到了1945年,小岛友子穿着白色毛衣、带着白色的针织帽,焦急地等待着日籍老师。人潮涌动的码头,从友子左顾右盼的神情中我们可以揣测出她可能在想是否老师在路上耽误了,也或许期待着挚爱的人突然出身边出现,给自己一个惊喜。但知道当船笛响起,船就要离开时,她最终还是发现了。怯懦逃避的老师忍不住探出头来看她最后一眼,在船边站着一排挥手告别的人们,唯有一个萎缩的脑袋胆怯地低垂着。她嘴角开始抽搐,不可置信的眼泪即将落下。电影落寞,童声歌唱还在继续:“男孩终于来摘她,荒地上的野玫瑰。玫瑰刺他也不管,玫瑰叫着他不理,只好由他摘取。玫瑰、玫瑰、红玫瑰,荒地上的玫瑰。”这里,从更深一个层面来说,负心的日籍老师将友子抛弃这是在“男孩与玫瑰”针锋相对这个层面的基础上更上了一层,不管玫瑰表现出怎样的坚贞与不屈,无知的男孩在忍受了巨大的伤害后还是狠心将她采摘下来。听着片尾那首《野玫瑰》,看着友子发现老师后紧咬着嘴唇,眼泪夺眶而出的场景时,我想到了在某种诱惑,某种冲动和某种尘埃落定后,两败俱伤的惘然,这也正是“男孩与玫瑰”的最后隐喻:男孩受到了刺痛后依然没能占有玫瑰,而玫瑰即便怎样防备怎样刺痛男孩,最终也难逃被采摘的宿命。

尾声:国境之南不是海南岛

范逸臣在演唱会的第二首歌叫做《国境之南》。不管是摇滚的还是抒情的歌,都是和恒春的人的心情相关的。然而,当我跟我的台湾朋友聊天的时候,他说其实国境之南就是恒春,而不是海南岛。当然,这是一个台湾人觉得必然而大陆人不去思考的问题。当我们都沉浸在小人物命运的悲欢离合的过程中的时候,其实我们都忘记了我们是中国人,台湾人,还是大陆人,我们都是人。在我们都是人的前提下,《海角七号》中只有人,没有意识形态。

很多人将《海角七号》叫好又叫座归功于其平民视角。然而我却也不觉得仅止于此。在如此浮躁如此追求商业的时代,导演们过于重视城市,也缺乏讲故事的耐心。这样的一部好电影,与其说其成功之处是平民化的视角,倒不如说是归功于浮躁时代的诚意。

所以,尽管这样一部电影会让我们有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多角色设置和温暖的色调会让我们想起杨德昌的《一一》,一明一暗的叙事结构双线叙事结构让我们想起岩井俊二的《情书》……然而如果我们可以不去追究国境之南到底是哪里,那么我们也许只需要向导演魏德圣的诚意致敬。


[1] 《海角七号》喜欢,还是非常喜欢?,引自http://www.mtime.com/my/912679/blog/1514158/

*本文完成于2008年,是我的一门课的学期作业。现在看还是看得出四年前的青涩。写作用的分析方法主要为视听语言分析,非专业。在师弟Smirk的鼓励下贴出来跟大家分享。

*转载请通知作者并标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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