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朴树,再见青春。

去年秋天好友xiaomo告诉我朴树在上海开演唱会的消息,她从南京匆匆奔赴上海去听朴树,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关注朴树演唱会的消息。到今年听闻朴树终于要在北京开唱,我毫不犹豫的买了三张票,邀请好朋友一起来看。在我心里,从高中时期听麦田时代的《我去2000年》开始,朴树就是我青春期中不可磨灭的符号。年底马上要29岁的我,终于还是等来了朴树的演唱会。我甚至觉得这是我送给自己29岁的生日礼物,而在我而立之年,能够亲临现场观看王菲(2004《菲比寻常》,工体场)、范晓萱(2009《一起来一起》,北展剧场),再加上今年的朴树,应该算是圆满了,可以无憾的走入而立之年了。

印象中我与xiaomo最初的相识是在豆瓣的朴树小组,她写了一篇《朴树是一棵树》,近7年过去,我们从陌生的网友,变成了现实中的朋友,仍旧经常收到彼此的明信片,以及在低潮时期的相互鼓励。今年她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说起朴树的时候,我们像是提到一个久违的好朋友。

可是我竟然没有能够去到现场。工作原因,为了不耽误整个team的进度,我甚至放了另外两个好友的鸽子,也让遗憾留在了舍不得告别的青春尾声之中。当北京的夜空开始响起熟悉的旋律,我就在不远的隔壁城市天津紧锣密鼓的工作着。突然手机提示灯开始闪烁,我趁着间隙偷看微信,是好友从现场发来的视频,我紧咬牙关,当将近十点结束近10小时的工作之后,我甚至都没有力气去看那些视频,在陌生的街头抽烟,一根一根。不过当时的情绪是顾不得遗憾的,当时我只想睡觉,连矫情的力气和情绪都没有。

喜欢一个歌手其实是很简单的。就是带上耳机之后,有一个人可以碰巧唱出你的心事,然后打开专辑内页发现这个人的专辑基本基本都是出自自己之手,恰好又有熟悉的王菲的御用制作人张亚东,就会觉得这张专辑非常值得一听。于是,一首一首,一次又一次循环,《我去2000年》我至少用我的随身听听了几千遍。一个十几岁的人,在一个黄土满天飞的城市,没有见过除了自己城市之外的世界,只能听着音乐来遥想未来。我想,我也是从高中时期听朴树开始,慢慢开始变得装忧郁,装暴躁,装得很有思想,装得与众不同的。朴树的音乐灌溉了我的贫瘠的青春期。

《我去2000年》中,不太喜欢《白桦林》和《那些花儿》,最喜欢《旅途》、《在希望的田野上》、《我去2000年》,以及麦田音乐变成华纳麦田之后推出的再版(珍藏版)中收录的《九月》,以至于我每次出差回到北京都会不由自主的哼起:「看这就是让我迷恋的那座城市」。就跟每次喜欢一个人一样,难以抑制的一往情深,其实也就是喜欢那种难以抑制的一往情深的状态。

专辑《生如夏花》中的朴树是一个我不认识的朴树。遗憾的是,我仍旧停留在《我去2000年》的不安、彷徨与痛苦之中。《生如夏花》中的朴树开始幸福,脱去少年时期的暴躁、愤怒,开始进入佛教般开明、乐观、积极以及珍惜的世界观之中。最知名的作品应该是《colorful days》、《生如夏花》与《傻子才悲伤》,然而我的心头好却是《且听风吟》、《她在睡梦中》、《我爱你再见》。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我听到「大风声/像没发生……」还是会沾湿双眼,自然,我是做不到这样沉静、豁达与悲凉、坦然的。

今天因为又要孤独的加班,翻出来演唱会的视频预备犒赏自己,可是那些熟悉的旋律竟然让我不能自已。1973年的朴树今年已经是40岁了。十几年前,当他唱出我的心情的时候,我如何会知道我后来的人生中那么多低潮的、难以为人诉说的孤独的时光里,都是他的歌声在陪着我。看到台上的他,已经很难让人联想起那个忧郁的躲在角落的少年了。他的表情依然淡泊,依然不知道如何在人群前自处的样子,这些年他一定也累积了新的故事,可是我们却没有听到他的作品。40岁的他唱着20岁左右写的作品,会像我一样记起听歌当时发生的点滴吗?那些已经为人父母,从我生命中彻底失去的人们,他们现在散落在哪一片花海呢?朴树就像是用40岁的年纪,在对着20岁的自己说话似的,我想那些音乐如果也能带着他重新回到时间的经纬上,他曾经的痛苦应该不会真的酿作蜜糖或者酒香,但是他应当会挺坦然遇到当时的自己吧,也许还会从那个糟糕的自己那里获得一些对于当下自己的确认,以及更加热爱当下生活的力量。没有当时的我,就不会有当下的我。

就像我会永远记得高中时期有人给我传了一张写着「你的生命它不长/不能用它来悲伤/那些坏天气/终于会过去」的纸条,这句歌词如此深刻的印在我的脑海里,但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给我写纸条的那个人是谁。

定性之眼(4)

上周末到了河北某个小城市,大致把北京的模式照搬,只在访谈逻辑上进行微调。可以预想到的是,这些人跟我们平常周遭生活经验中的人很不同;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根本没法控制时间,几乎每一场都超时,严重的时候超时近一小时。原因很简单,对于我来说他们太陌生了,我几乎必须要一点一点的,把我既有的思维框架打破,然后尝试在两个多小时之内去建构一个他们的大致框架。这个框架在离京之前我们只是尝试去描绘了大致的轮廓,而在实地见到这些人的时候,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个轮廓从细处描清楚,如果有可能再尽力着色。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场结束我都能感到自己大汗淋漓的后背,然而这可是在深秋的华北小城,一个人盖着厚棉被睡觉都觉得冷的季节。

第一组最有意思,有超市推销员,有快递公司的快递员,有汽车推销员,有电话销售……这应该是一群最不容置疑的「小白」,是我们经常可以接触到,却很少有机会去认识的一群人。不过我在其中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举我跟台大的朋友的一段对话为例子:在台湾人认为的成功的样板的一种可能是,考上建中或者北一女,然后进入台大医学院。我想了解的是对于他们来说,他们认为的成功样板是什么?然后那个超市推销员非但不直接回答我,反而来反问我:「对于我们来说你应该就是成功人士吧,你刚才还提到去台湾,你的眼界应该比我们宽多了。那你来说说你认为的成功生活是什么好不好?」顿时气氛尴尬至冰点,一来访谈中最忌讳反问,因为主访的人应当是「不存在」的,被访者才是一场访谈中绝对的主人公,发问的人只负责话题和走向,不负责内容;另一方面,她的一番反问将我推向了他们的对立面,一瞬间一张桌子上凭空升起一扇冰冷的透明玻璃,将桌子隔成了两个世界,于是,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共鸣的基础被击碎,我再努力也无法让他们将我当成「自己人」,回天乏力。

另一方面,我们选取了一些广告视频去测试。大致分为几类。A,几乎无语言解释,无明显提示,很难看懂,但是看起来很有创意的广告类型(以google为代表)。B,煽情牌,明确或者不明确的故事为主线,最终归于一个看似有逻辑实则毫无逻辑的结论。C,非常直白的说明性广告,甚至在我看来都有点恶俗了。然后我们几乎可以发现在北京和小城市都会有的一个趋势,那就是大家都认为「能看懂,才是好。」也就是说,在「优劣」、「好坏」这样的评价体系前面,自己的智力水平、知识积累是前提,再好的创意、再美的配乐、再完美的视听语言都是白扯,看不懂都是狗屁,都可以被骂死。每个人都在捍卫自己的「智商」与「知识储备」。然而越是(综合)能力低,社会地位低的人,这样的「捍卫」对ta而言就更重要起来,因为他有的本来就不多,同时,任何一点点的judge,都可能是他无比珍惜的小天地,也因此,往往是极端平常的对话,也会无端的上升到「尊重」的层面。

「理解」本来就是狗屁。我怎么可能凭着我的想象去体会我从未经历过的生活之中的幸福与疾苦?而对方的表达又在其能力框架之内,很多时候ta自己都没办法恰如其分的表达其想法,ta甚至没法去确认自己想的和说的有多大关联的时候,我又如何确信我对于理解ta的尝试是循着正确方向?同时,我也有我自己的能力限制,就更加使得这个过程如同泥菩萨过河,前一秒钟还觉得自己能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后一秒钟已经陷入自身难保的尴尬之中。

隐喻(3)

昏暗光线中,隔着耳机隐约听到广播的声音。揉揉眼睛,竟有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不安与失落,狭窄的活动空间与冷漠而焦躁的空气提醒着这是机舱,我正在飞往广州,正在飞往南京,正在飞往北京。然后,飞往哪里开始变得不再重要,飞机将我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往往只是隔夜的时间,再将我送回北京。北京从「他乡」,变成「熟悉的地方」。

拔掉耳机,吞咽唾液缓解耳朵的痛感,发现笔在衣服上摊开墨迹,书本正在东倒西歪,已经完全想不起睡着之前我看到了哪里,只是零星的字迹提醒着「曾经看过」。

往往在经历过一番晚点,一番颠簸之后,人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当然也失去了所有的脾气,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回家。然而「家」却只是一个熟悉的地方,残留一些栖息最不堪的自己的那个小角落。然而在往往在降落之后,在昏黄的灯光还没有完全变亮之前,人们已经陆续打开手机,这个时候的飞机屏幕微弱的灯光像是在与外界寒冷的夜空交谈,渴求一丝丝温暖的热切拥抱,结果屏幕的光点还未散去,此起彼伏打电话报平安的声音就在空气中不安分的此起彼伏蔓延开来,那个时候能够找一个可以报平安的人是如此重要,像是在昭示自己被人挂念被人需要,然而往往是打开手机之后手机仍旧平静如死寂,只好赶紧把手机藏起来。

定性之眼(3)

最近非常深入的介入到一个互联网公司的用研之中,一方面服务于产品定位,一方面希望能找到品牌定位与用户之间的沟通点。

在对用户进行访谈的时候,我们大概用这样的想象力去解读用户的类型:小白,资深,学生。这是一个不完整的操作化,并且分割的维度不统一。

三场下来,我在里面已经头昏眼花,单面镜外候着的人也已经接近崩溃。这是他们完全不认识的一群人,是他们世界中没有的一群人,在他们想象力之外的人。他们甚至不能理解,原来我在给这样的用户在设计产品?他们震惊于用户的能力以及反馈,我震惊于他们完全对用户缺乏认识。

我们常常把世界简化成我们周遭人所组成的世界。

所以接下来对于二三四线城市的进攻,就从「产品定位与品牌沟通」变成了,去认识一下我从来没有见过面,从来没有进入过我的世界的「用户」,虽然过去的很多年,我一直误以为我在「为你们服务」。

另外一个崩塌来源于用户本身的定义。那就是,什么样的用户是「小白」,什么样的用户算「资深」?最终我们会发现,如果不是一个完全没有文化的人,再「白」也不那么「白」,可能在某些方面有点「白」,但不是「纯白」。「小白」尚且还在掌控之内。对于「资深」的理解就完全混乱,什么样的用户,算是「资深」用户呢?

只有Geek算吗?只有苹果粉丝小米粉丝算吗?舆论领袖算吗?然后我们问一个小白,你眼中的资深用户,那个你认为用手机用的很厉害,经常会求助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呢?然后我们大约评估一下,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算是「资深」吧,当然也不怎么「白」。

然后十几个资深从业人员开始讨论什么叫「资深」用户。

像是从来没有意识到有问题的「常识」突然受到了质疑,甚至像是对自己专业能力的否定,然而又很努力的想去捍卫,可是又一下子黔驴技穷,无计可施。

今天上午他们团队的leader找到我,大概跟我说了她的想法以及这几天对于周日受到刺激的反思。从另一个方向重新定义「资深」,又从一个难点开始转移去论证另一个难点,往往都指向不可捉摸的「玄妙」,实际上还是因为没完全想明白,需要更多的符号,再去串起关联。

那就去试试呗。

不过,跟她工作真是长进。跟聪明人一起工作,往往可以非常鲜活的看到她从对一件事情无意识,到迅速收集信息,到迅速根据多方信息下判断的过程,以及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刺激点,这个过程之短之准确让我佩服。当然,最佩服的是,每一个现在还活跃在有活力的公司且承担重要责任的人不仅都基本有高智商高情商,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勤奋刻苦。十个小时下来,只有她一个人始终如一的听现场做记录,其他人早已经睡成了一片肉泥。另外一点就是,聪明人往往喜欢跟聪明人做朋友,但是对不够聪明的人宽容,有耐心。

第五次见面。

进入会场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她,以为她在忙,于是随便靠在墙角听师爷的演讲。这个演讲似乎是以年为单位连载的,每年一期。我几乎每年都能在这个年会上听到他的演讲,每年的主题似乎都一致,就连ppt上的错别字都仍旧没改。可是,每一年似乎都被增加了一小部分内容,是自己身上增加的那部分阅历,让这个连续性演讲逐层深入。这一年似乎讲的异常精彩。我头也不抬的在手机上记笔记,隐约感到身旁有人路过,也没注意。只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一抬头,她诧异的盯着我看,我的眼神一定没有藏住不知所措,那是一张一年多没有见过的脸。只是她仍旧如同往日般强势,不容拒绝:「你怎么都不跟我打招呼?」这一下,就不容分说的变成了我的错。

时间间隙我偷偷看她,发现她的头发卷了,状态比一年前好。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偷看久别的恋人。

第二次见她是在吃饭时间。她随着人流进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随人流匆匆而过。隔着一年的光景,我似乎还没熟悉忽然间她又出现在我的视野。又或许是,太多难解的情感死结让我也终于放弃了,我只好从心底深处对这个人漠然。虽然偶尔进入她的办公室,看到落满灰尘的她的杯子以及我送她的耳机,伴着阳光下的尘土飞扬心情偶尔还是会有点波动。

第三次回到会场。她坐在门口的接待处,淹没在人群的哄笑中,以及饭后带有剩饭气味的味道中。这次正面交锋,我再也躲不过,只好笑颜相迎,心里却仍旧慌张。她问我是否要吃橘子,然后把手中的橘子分我一半。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开始讨论橘子是不是上火的水果。直到有人走来跟她打招呼,我终于将脸恢复成僵硬的格局,逃向洗手间。其实去了洗手间也无事可做,只是裤子都不脱的坐在马桶发呆。

第四次是从洗手间出来,她在发呆。我走过去。见面的场景没有我想的那么尴尬。我想即使是分手的恋人真的做到对面其实也没什么尴尬的,反而是见面之前的心理活动比较复杂而已。正应了那句:近乡情更怯。

我在台上讲的时候,我有刻意关注她是否在会场。她坐在最后一排,手托着脑袋翘得老高。讲毕,出到会场外,她说「能客观评价一下吗?」然后把我叫到旁边开始对我进行点评。中间有一句「我是把你成熟男人来说这些意见的。」可见一年之间,她对我的预期是已经从「男孩」变成「男人」了。可是我没有吧。「没有成为你以为的那个人,我真的很抱歉。」

然后她一直挽留我参加晚宴,也许有精彩的节目?我也不知道。当我跟水渍同学开始在学校修电脑,并且已经修好的时候,她一条接着一条的来短信,催促我过去。公司秘书也催我。我猜她应该有话想说。时隔一年,会想说什么呢?为什么一年之间有这么多机会说,只在今天见到我之后想说呢?一年之间,我们没有任何短信、电话、邮件。或者她真的什么都不想说,只是想让我去住豪华的总统大套房?

我觉得我没什么好说的,或者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该说的能说的都已经在一年之中消磨干净了,于是再三婉拒。

十月,这个季节有着北方秋天特有的季节变化的症候,我往往会膝盖痛,异常忙碌,代课。今年的冷空气来的特别早。尽管我前几日在台北特意添了几件冬衣,然而这个忙碌的冬天似乎注定不会是一个温暖的冬天。

琐事台湾(1)

大半夜脑子停不下来,记几件在台湾的趣事。

跟台大某高材生聊天。我来说几个他的标签:父亲是美国归国的博士、从小在总统府旁边的小区长大、建中、台大、刚服完兵役回到台大读博士,深绿。

我问他,我说到底我们谈到「蓝」和「绿」的时候,各自的阵营立场的根本不同在哪里?

我以为只有像我这样成长在一党执政的国家的人才想不清楚这样的问题,事实上我确实是去「请教」的。

他作为一个「深绿」人士,经常参加各种游行,在我的逼问之下,回答不出来。

然后我追问:关键的不同是否在于是否持「回归」?

他说其实也不是。他说「深绿色」也未必就一定要独立。「深绿色」就只是意味着不畏强权,你看我们的「总统」最近又干了什么什么,所以我们就要奋起反抗。

我问,那如果民进党做了同样的事情呢?你们还会去反抗吗?他想了想,还是说,会。

我的理解是,所谓的「深绿」,只是对国民党独裁时期高压政治的一种畏惧和反抗。而在国民党当权时期,则「反抗」成了一种姿态,甚至是一种带有优越感的「自我认同」。

那么,当天空变成绿色的时候,怎么办?

他说,前几天有台湾人参加大陆的「中国好声音」,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中国台湾人」,回到台湾被骂死了。

那他怎么说才可以?

他可以说「台湾人」,或者「中华台北」,但是不能说自己是「中国台湾」。

可是我看到中天娱乐每天在强势推「中国好声音」。我说这个节目好牛逼啊,居然可以以「中国」在台湾自居。

他说,我们只是觉得在看一个引进的娱乐节目而已,在我们看来,来自大陆的节目和来自韩国的节目没什么不同,是「别人」的节目。

然后我说,我看到台湾到处都有「中正路」、「三民路」,以及「重庆路」、「南京路」等的时候,最大的体会是,台湾人民一直以来都生活在蒋家溃败的阴影中,无法自拔。你们真可怜。

他说,这些地名对我们的父辈来说也许还代表着曾经的「家乡」、「乡情」,割舍不断的情缘。但是对我们这一辈来说,他们就是一条路的名字,你知道吗?台大附近就有一条路叫做「罗斯福路」。我们认为「罗斯福路」、「中正路」与「南京路」一样,只是路名而已。

看来只有我这样的大陆人,对那些地名熟悉而亲切,像是在复习自己的知识与记忆,去了陌生的地方像是在巡视自己的疆土般荣耀;于是我又在自作多情。老毛病又犯了。

不过那个曾经宣称庄重与权威的「中正纪念堂」的牌匾还是在陈水扁时期被强行改成了「自由广场」。

出柜(5)

她是我在广州的同事,入职训的时候被分在一个组,又因为我在集团她在分公司却又在同一层办公,关系非常好。她经常在下班或者周末带我去品尝地道的广州美食。我一直觉得,如果没有她,我在广州的日子该多么难捱。

所以我早就计划要告诉她了。经历了去年的几次出柜之后,体会到出柜的好处,就更加想要对她「坦白」。去年广州一见,当时她处于热恋,没什么心情管我,就没说。此次结伴台湾行,虽然也是夹杂在各式各样的人际角力之中,但是彼此的互动仍旧频繁。隔着两年的光阴,你还是可以深刻体察到彼此之间的默契与在意。

在花莲住的民俗有天台,可以看到海景,可以仰望灿烂的星空。晚饭毕后男女分开行动,男生去看电影,女生去购物。我在电影院发短信给她,让她务必等我回来,我有话要说。

回到民俗的时候,我特意买了台湾啤酒。那是《我可能不会爱你》中李大仁和程又青的桥段,意思是,「我需要聊一聊」。

然后在她敷完面膜,已经过了午夜之后,我们爬上顶层天台。喝酒。微醉的时候她开始猜测我要说的内容,比如是不是已经结婚了?生子了?不会吧!!!然后我说,难道你都没有怀疑过我的性取向么?她微笑,没有吃惊,她觉得我在骗她。然后一直在论证我不会是gay。没辙之后只好问,是不是还有机会变回来?最终追加一句,这条路应该很苦,你想好了吗?

他们总是觉得这是一种「选择」。当然,我何尝不希望这件事情可以「选择」。

然后我们说了挺多的,谈到这几年两个人的感情,我自己也觉得,其实不管是直女还是基佬,人生都是艰难的。遇到一个喜欢又合适的人,谈何容易。

第二天一车人去垦丁。海岸线海景真是美翻了。我叫她坐我旁边,让她听「爱情的模样」系列的有声版。听完她说:我还是不信。然后说:我真是愤恨。好男人为啥都不能嫁;本来就没几个好男人,现在还要跟男人抢。最后她说:原来你当时就已经身在广州心在北京了,你这个坏蛋,真是枉我当时一篇冰心对屎盆。

我只是告诉她,我特别希望自己最好的朋友能知道自己真实的模样,不想欺骗。她说,她虽然感到有点难过,但是一直以来想要有一个gay蜜的愿望终于达成,也算好事一件。

隐喻(2)

只是想预先偷瞄一眼传说中的台北诚品书店,于是匆忙赶去,哪怕只有一刻钟的驻留时间。

我最想找的那本书是《北京故事》,可惜没有找到,遗憾之余,眼角却瞥见《女朋友男朋友》,正在挣扎要不要买下来,同行的女性朋友路过我身边,跟我攀谈。我将书放回书架,心想反正还会再来一趟,心里却在默默祈祷我稍晚点来的时候,不会已经卖完。我可以把这本书带回去,送给水渍同学当礼物。

于是我跟同行的一堆人告别,搭捷运赶去中正纪念堂与台大的友人碰面。本来计划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被延长,他们带我在台北的夜色中骑机车,路过总统府邸、总统府、北一女以及正在布置的国庆广场,不远处的101摇摇欲坠,我心里还在惦记着那本书。

然后我们在深藏于闹事的静谧所在谈人生谈理想谈两岸谈同代人,话毕有女生要去赶火车回家,我看了看手表,决定放弃晚上去诚品,改为回去与同行的好友言欢。一别三年,淡淡的友情在临离别居然伤怀起来。于是我们又下楼买了台湾啤酒,一边走一遍在温暖湿润的气候中将最后的秘密吐露出来。

第二天早上,他们六点出发去赶飞机,我匆匆打车赶到诚品。司机师傅的名字有五个汉字,是阿美族人,65岁了,一生未婚。他问我从哪里来,我说北京,他说,北平应该挺冷的吧?

再去找那本书,如我所料,已经不在。求助店员,售罄。

不到八点的诚品书店已经人头攒动。有西装革领的人在接电话,他在看一本成功学的书,接电话的时候语气温和且有耐心,听内容应该是房租中介,趁工作间隙来书店。

于是我开始后悔昨晚看到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买下来,联想起近来经历甚至觉得头晕目眩。你以为只是隔一夜甚至只有几个小时而已,你最想要的那个东西,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开始坐在地上,却在原先放《女朋友男朋友》的位置正下方,看到熟悉的名字。竟是那个去世女孩子的书。没想到居然在台湾出版了。

瘫坐在地上开始看那本书,看曾经熟悉的人的照片,在书中找我的名字——以代号出现的我的名字,很快就可以翻到。我都几乎要忘了,那时候我居然跟她说这样的话,然后惊魂未定并且诧异于这样的相遇。

不假思索的将书揽入怀中。

如果每次都是这样的情境使然使得每一次的相遇都最终迷了路,那我能做的也就只有在迷路的时候,将孤立无援的符号串起来,再心悦诚服的将其揽入怀中。

隐喻(1)

在闹市区的一角,转个弯世界瞬间安静下来。角落处有一扇巨大却并不明显的门,它混迹于一群商户之间,颇有掩人耳目之嫌。

顺着楼梯盘旋而上便进入了那个掩藏世界的内部。屏息穿过一大片黑暗,偶尔脚步声会将声控灯点亮,昏黄不知所踪,瞬间熄灭;空气中混杂着男生聚居处特有的汗味、臭味以及南方的空气中特有的潮湿,与发酵后的食物与水果充分混合均匀,又与黑暗交汇到最深处,顶到头左转可以抹黑伸出钥匙来开门,室内又是别有洞天。

这个熟悉的场景无数次在我半梦半醒之间潜入我的梦魇,然后我又重新复习的时候竟然发现似乎中间从未有过断点,接合得如此严密的倒是令我自己震撼。然后我又躺在床上,跌倒就睡着,偶尔窗外有树叶摩挲的声响,有雨滴声温和,或者撑伞走过的人呢喃,我像是在等待,或者等待逃离的终点出现。

打电话的时候我以为他不会变,因为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一切如昔,我以为彼端与此刻之间的相连如同中间隔了一个出神般出离辛苦的梦幻,然而深入到分分秒秒之间,就知道梦幻的那个部分才是真,我躺在熟悉的床上的那个回不去的部分,才是梦魇。

然而那个闹处转弯,随即循着黑暗走路的状态却成为我这几年生活的主要状态。我最害怕的是,那段摸黑走路的过程即是我人生最写实的隐喻。

「微观史」与一个梦醒人的一生。

——读《梦醒子:一位华北乡居者的人生》有感

去广州来回的飞机上,我把《梦醒子:一位华北乡居者的人生》(The Man Awakened from Dreams:one man’s life in a north China village)读完了。这本书今年8月才出版,在北京大学出版社边儿上的万圣书园看到这本书在新书推荐的架子上,毫不犹豫的买下来,用了大约6个小时读完。

这是一本由女性学者牛津大学沈艾娣教授写作而成,在西方学界享有颇高的知名度,译者是一名北京大学的博士生,也是女性。不仅是因为本书的写作风格,翻译也看得出译者阅读量挺大,加上写作的内容我很感兴趣,因此读起来不难,反而因为旅途的单调无聊,更加增加了本书的精彩。

女性作者,女性译者,却在书写一个生于清末山西太原的一个读书人的一生。作者在书中不无调皮的说到「我怀疑他(刘大鹏)是否愿意被一个异国女子研究」。我想本书写作的对象清末的刘大鹏在写日记的时候,肯定不会想到他的日记被流传的如此之广,不仅在自己生活的时代就已经有了手抄本,而且在身后,他的那些日记成为了研究清末社会、辛亥革命、义和团运动以及抗日战争等重大变革的社会影响重要资料来源,而现在刘大鹏的日记藏于山西省图书馆,据译者赵妍杰说,这些日记已经变成了该馆的镇馆之宝了。(译后记,P162)

微观史

对我来说,这本书让我有收获的部分是研究方法(写作方法)的部分。作者将这种方法称之为「微观史」。关于微观史是什么,作者在书中有简单的介绍:「对一个相对不为人所知的个体生命进行细致的研究,旨在展现普通人的生活经历和思想世界。」(P2)企图「通过在文化语境中分析一件件看似不重要的事件来阐释更广阔的文化面相。」(P3)「它们并不是案例研究——通常用一个例子证明、证伪或者推演一个更大的理论。相反,它们通过对人类生活和动机的具体分析来颠覆已经被接受的历史,解释理解过去的别样途径。」(P4)

我们对一个人一生的书写能客观的透视文化、社会、历史层面的结构性、时代性、群体性的问题吗?这个问题同样适用于电影、传记等文学形式,然而《梦醒子》本身并不是一个通俗文化的产品,而是一本被用于西方很多高校的对于中国近代史的研究的重要参考书目,这样一本严肃的学术书籍,从一个小人物来切入的合理性是什么呢?「这些都是宏大的主题,但是我将通过个人的故事来展现它们,因为这正是我感知这些宏大主题的方式。这一取向也让我能够感受到日常生活的细节,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到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如何在实践中互相影响。只有在个人层面上,我们才能看到孝道如何被践行、如何被政治变革影响;假如我们冒进到集体层面,我们将错过很多有趣的故事。」(P6)

作者也在自问:「刘大鹏的具备代表性么?」然后作者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刘大鹏的情况并不特殊。他常常提到和他处于相同困境的朋友,他的观念和思想正是从她生活的社会和文化环境中养成的。但是我并没有因为他有代表性而写他。真实的人总是非典型的。当阅读他的日记时,我感受到一种要把他还原为个人的义务。……在历史叙事里,为人常限于伟大的领袖、作家和思想家。刘大鹏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当他年轻时,他曾希望自己成为大人物,但像多数人一样,他没能实现自己的目标。我之所以写他是因为我希望他作为一个真实的人——而非任何抽象的某个阶级或者某一类人的化身——能启发我们重新思考生活在20世纪中国的变革当中会是什么样子。」(P7)

我读研之后的阅读多跟中国近代社会有关,类似写作方法的书也有涉及,但是这本书带给我的阅读震撼经历却非同寻常,这也是我很想要把「微观史」这样一种研究方法(写作方法)拎出来强调的原因。作者确实是从一个非常普通的农村村民读书人(作者并不认为村民与农民有着直接的关系)切入来进行写作,然而跟着作者的思路往下读之后,便有仿佛自己也成为刘大鹏的一个朋友的错觉,而且对于刘大鹏故事的了解又如此立体和丰富的显现了跟他同时代的一类人,这类人可能跟他有着同样的社会阶层属性、读书品位等等,他们面对的问题、思考和困惑是类似的;在此之外,我们可以看到他生活的地方正在发生的事情,比如当时他关心的社会议题了,以及他的大家族、亲朋好友的人生故事。对于我个人而言,这本书的意义不仅仅是「了解」,而是近乎于一种整理,将从前从祖辈口中提到的零星事件进行了一次整理和梳理的过程,这个过程解决了成长过程中疑惑多年的难题。我想跟我有着类似成长经历的人阅读此书的时候都会有相似感受的。

作为一本学术著作,本书的资料来源为刘大鹏的日记和其他作品、已出版的地方史资料和口述访谈为材料。在此也可以看到在社会科学的研究之中,不拘一格用方法是多么重要、

并且增加效率的事情。

大问题

沈艾娣教授对于山西农村读书人刘大鹏的一生的主要内容概括为六个方面:写作、儒生、孝子、议士、商人、老农。可以说,刘大鹏将主要的生命时间都用在这几件事情上,同时这个几个词也比较确切的概括了他几个侧面,即他的主要社会身份。相对于他同村村民来说,刘大鹏无疑是无比幸运的人,因为他得以在一生中兼具如此多的身份,尽管它们往往不是同一个时期。这也是李大鹏可以作为一个「微观史」的主角来进行书写的主要原因。

谈到读书与写作,「父亲送他读书是抱着他将来能中举以广光耀门楣的期望,儿时的刘大鹏也有哦“封侯之志”。于此对照,他的业师则强调了教育的目的是修身,尽管最终目标是为了治国做准备。(P37)」他一生做过「作馆」先生,在太古有钱人家当教书先生,之后又历数商人、议士等角色。在失落之于,他似乎从未放弃过。那么,除了谋生之外,一个古代读书人要怎么过贫瘠人生呢?

那是一个没有电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的时代。我经常都会觉得人生无可追寻,经常想放弃,然而刘大鹏却一直以儒家思想要求自己。在挑起家庭和社会的角色之外,他还尝试写作,把他自己积攒多年的最有底气也是他自我认同最强的一个角色,用写作的方式体现出来。比如他在没有资助的前提下,编撰了刘大鹏版本的《晋祠志》:「正因为这项编纂完全是个人行为,并无任何官方的资助,刘大鹏才能同构其中一抒己见,甚至能记些个人的经历。……刘大鹏的《晋祠志》不仅是当地在特定某个历史时段非常详尽的描写,而且也带有浓重的个人色彩。(P12)」

《梦醒子》中也时有对刘大鹏的家事进行介绍,比如分家,比如刘大鹏对自己父母的孝悌的恪守,「父母在世时,孝难免成为问题重重且颇具正义的美德,因为它必须建构在人与人之间;父母过世后,它的涵义就变了。(P61)孝心最终变成了行善。」以及在辛亥革命之后,他的子孙们对待他的孝悌的方式,多有变化,似乎时代的发展总是遵循趋势的逻辑,每每让我觉得这是在书写自己所处的时代。「刘玠一定成功的在父亲面前保持孝行,但是那个表现仅仅是为了哄父亲高兴而已。事实上,离开太原远道代县对刘玠而言是个解脱。刘大鹏知道刘玠酗酒,但是毕竟自己也喜欢小酌。但是每天吸两包香烟的刘玠却从未敢在父亲面前吸烟。晚年,刘玠开始抽鸦片;家人都知道,但是唯独刘大鹏从未知晓。(P67)」谈到不同的社会背景对人的塑造,以及家庭关系对孝悌本身的影响的时候,沈艾娣教授认为这是一种子辈们选择了「逃离」:「刘玠多数时间不在家,他已经尽力在父亲面前践行孝道,但是在表现的孝顺之下则是掩藏不住的忧惧寡欢。刘大鹏所追求的儒家家庭关系所体现的只爱亲情本来就不是容易做到的,这同年轻人吸收的新观念激烈碰撞之后变得尤其复杂。刘瑄和刘玠都以某种方式逃离了,而他们逃离的方式无不凸显了这一体制的情感约束力以及毁灭的力量。(P67)」

然而,生活中最大的「大问题」却不过生死,这一点沈艾娣教授和刘大鹏都无所避讳。在日据时期,刘大鹏有子孙为日本人做事,他的态度是:「刘大鹏认为尽管这样的妥协行为是可耻的,但是对亡国奴来说不可避免。……唯一的希望就是存活。」可见之后关于出身、成分等问题,刘大鹏早已给了自己的回答,尽管他的子孙中确实因此吃了大亏。

现代化

在《梦醒子》的后半部分,沈艾娣教授借由写这个清末读书人的失落。

李大鹏生于清末,经过多年的苦读中过举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贤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是他的人生理想。经由考功名这条路,他一生去过北京、天津,这也是比他的同代人幸运的地方,他知道在山西那条古栈道之外的世界的模样;同时,因为发生的时间太过特殊,生逢辛亥革命、袁世凯复辟等时期,他也将政府在逐渐抛弃已经统治了中国几千年的儒家价值观抛弃,取而代之的是西化的思想,「当政府为推进和儒家价值相背离的新政而大举征税时,人们愈发感觉到国家正在抛弃奠定其存在正当性的原则,而这让人们更加疑惑不解。新政始自科举考试同儒家经典的进一步疏远,以便——正如刘大鹏所言——国家选择精通西学的而非孔孟之道的人来为官治国。随后的1905年,科举制度本身也遭废除。几天后,刘大鹏一觉醒来,感觉「万念俱灰」,因为他意识到入仕的希望至此已经全部破灭。(P71)……人们意识到废科举将改变社会流动的管道,而其他许多变化也必将随之而来。他们也知道像刘家那样已经在教育上投入很多的家庭将遭受最大的打击。(P72)」到最后,他本来已经拿到了进入统治阶级,至少是士绅阶级的入场券了,但却终于在新规则之下再度化作平民:「因为刘大鹏有着和邻居一样的烦恼,因此他变得更认同乡里乡民,当他入仕的希望变得当然无存时,家财也渐渐耗尽,刘佳的经济条件也无异于他的相邻们。他苦受着革命带来的经济和政治后果。(P93)」

这跟考学多年无法中举还不同,刘大鹏是获取功名之后,世界规则突然发生了变化,终于熬出了头的人却发现他的坦途被硬生生的堵上,自己由有声望的人逐渐走向了平民化、去声望化,多年的努力并非因为个人能力不及,仅仅因为社会环境的变化而使得他再也没有办法享受自己努力所获取的功名,那种失落,「万念俱灰」。不仅如此,从个体层面而言,之后迅速被「西化」和「现代化」的世界,刘大鹏感受到的失落感,是被世界抛弃的那种大失落。少年时期的所学所见,在壮年却无地可施,甚至,是他完全不认识的一个世界。最好的例子就是,曾经从晋祠镇去太原市要用一整天的时间,然而在二十世纪初期,太原作为山西省的省会已经有了公共汽车,刘大鹏去太原的车程减到了几个小时。他一方面享受起便利,另一方面又无比失落。更遑论,之后革命频发,日据时期,国共内战,包括共产党夺取政权之后的土改,他都会觉得自己不断的被新世界抛弃。

从刘大鹏这个个体开始写,沈艾娣还提到时代性的变化:「很多现代物品到达乡村:人们可以看到太原县的年轻女子渴望得看着满街流行的帽子,这些帽子由卖毛巾、长呕吐女娲、肥皂和雅高的小商贩到处兜售……这些物品定义了其拥有者是一个现代人,而这些物品对越来越贫苦的农村人来说简直无法承担。(P130)」

然而刘大鹏这个个体的失落蔓延开来,时代性的失落便凸显出来。「山西村级工商业的衰落意味着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乡村经济恶化,并重新回到农业和传统的权力机构。(P129)」「20世纪早期,政府政策重塑了山西经济,通过干预将太原变成工业和商业中心。(P129)」在这背后是重整几年前的社会秩序,彻底改变当地人的生活方式来实现的:「赤桥工业的衰落不仅是将村民划归为农民的一部分,也是把农民看做过时“封建”生活方式的代表的过程,而这种生活方式江北现代化的工业时代取代。农民被认为是“落后的”(事实上整个山西也被认为如此),在大众思想中,农民和儒家的封建道德一样落后。到1950年代,几乎再也没有人从根源上批评现代的意识形态了,而刘大鹏在1900年的梦里就曾以其悖于入学而批评过它。大多数人变得认同现代化和工业化是提高本国在国际社会中的地位、提高生活水平的核心。这一模式的问题是,对村民来说,作为农民,他们觉得自己被边缘化了,甚至被此抛弃了。(P140)」

更加悲凉的是,当地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生活的村庄曾经有着辉煌的历史:「他们几乎总用这些(阶级成分的)术语来回答我。某某人是普通农民、富农或者地主。只有进一步的问题或者偶然的评论才会解释这个问题中的人可能是村里的鞋匠、无地的造纸人,或者几个煤矿的所有者。赤桥村民在别人眼中和在自己眼中都是农民,但是这正误解了他们及其村庄的过去,那里几百年来一直是商业和工业而非农业占更主要的地位。乡村作为农业空间的观感,并且是需要国家将工业和商业引入的地方,这是源于欧洲的意识形态,被现代化着所接受。(P139)」对此,沈艾娣教授在书的结尾毫不留情的写到:「考虑到这一现代化的进程最终带来的城乡生活水平的巨大差异,这可能是自20实际初开始的现代化进程最好的、最合理的结局。这无疑给下一代更多的机会,但它也让人们背井离乡,破坏了持续多年的乡里。正如20世纪前十年以后所发生的一切,现代化国家强势推进改革,而很少考虑到被卷入其中的普通百姓的感受和经历变革而付出的巨额代价。(P142)」至此,本书完成了从个体到社会层面的跨越,实现了从个人历史的挖掘到对于社会结构变迁,甚至是对于以西方意识形态为主的「现代性」的反思。

现在在山西省太原市,有两条叫做「晋祠路」的主要干道,一条是晋祠路,一条是新晋祠路。这两条路都连接着太原城区与千年古刹晋祠。新晋祠路是20世纪末开始修建的,它更加笔直,沿路的村庄更少,开发的成本更小,从市区去晋祠的效率更高。近几年,随着太原市城区的南移以及对于汾河周边的开发程度日渐增多,沿着新晋祠路建了一系列太原的标志性建筑,新晋祠路周边的房价也随之飞涨。然而,相隔不到两公里几乎与新晋祠路平行的旧晋祠路却日渐衰败。建国初期,太原被规划为重工业城市,当时盛建的热电厂、化工厂、化肥厂、焦化厂、制药厂都分布在周围,随着国家经济结构的调整,这些重工业厂矿纷纷衰落,而今,旧晋祠路也随着沿途的工厂的衰落而衰败不堪。更加很少有人会记得,旧晋祠路曾经是山西境内一条非常重要的古栈道,它曾经连通着晋中腹地与太原首府,是连通内陆与外蒙古、俄罗斯的重要茶路、票号通路。那条栈道上的村庄名字依稀还提醒着人们他们的重要的历史,比如王郭村、赤桥村、古城营、罗城、董茹等。不久之后,这些村庄也将从太原市的地图上消失,祖祖辈辈在那里生存的人们将在新规划好的住宅小区安住,到时候,更加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这么一条古路。

刘大鹏可能做梦也没想到当年富庶的太原县会变得如此贫穷,而他可能也不会想到他偶然做了一个梦,梦醒后他称自己为「梦醒子」,借由他的日记全世界管窥清末的太原县晋祠镇一代的人的生活,并提供给后世对那个时代的研究有了更加可靠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