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离京,我们大约每年联系那么两次,一次是我的生日,一次是他的生日。我们非常有默契的不联系。哪怕有再大的人生挫折,也不轻易打开聊天框。我意识到已经彻底失去他的时候,是他进入了新的感情之后,他男友比较介意,我意识到他的电话再也不能轻易拨通了。而也许在他那里,他失去了我,是我放弃我和他的感情,追求所谓的我想要人生的时候。
那是十多年前了,我们在广州的白云机场告别。他轻轻地与我拥抱作别。在此之前他很多次大哭,但却没一句挽留。他知道我这个人薄情冷性,留不住的。
前不久我生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掐零点发生日祝福;次日醒来,他也没有发消息。我心里想,这么多年的牵绊终于打破了,我心里却像是水落石出一样,甚至松了口气。结果晚上他还是发消息来,说这是个「亚历山大令人窒息」的年纪,祝我生日快乐。我没多想,也不想开启聊天,就简单地道谢。心里又嘲笑自己的迂,原来他没忘。
没过几天,他提前一天约我见面,说他在北京,他父亲刚做完手术马上要办理出院,临走之前见我一面。我想到他前几天提到的「亚历山大令人窒息」,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生日时,他应该正在北京的医院手忙脚乱,而我却毫不知情。我说我这一年也很惨,但并不想展开,他说明天见面我们比比谁更惨。那种频繁的文字往复仿佛我们从不是小心翼翼避开跟对方联系的人。每每我还在屏幕这边编辑文字,犹豫不决,删除再打字,他那边已经一条一条跳了出来。我只好回复表情,想尽快结束对话,然后在心里不断思忖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梦中都在猜测因果。
第二天我们见面,我还在人群中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我。学生时代我们相识,他就少白头,后来染成浓浓的黑色。这次见他看到他了染过的发色,已经是发黄的不均匀的棕色,我想应该是因为愁事又白了不少头发,染色也难以掩饰。再看他一向注重保养的脸,又多了一些岁月沧桑,不再是阳光明媚的云淡风轻,而是写满了岁月磨砺的霜,整个人是灰色的。
但如果我在医院陪夜又跑进跑出,应该不只是灰色的,可能已经是披头散发而且充满怨气了。但他不是,见到我就开朗的笑着,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这一年我经历了祖父离世、父亲脑梗以至卧床,我自己又多次身体出问题,我觉得自己已经够惨了,没想到他经历得并不比我少,反而更重。而接下来又有数个大关要过。两个中年人坐着并不是相顾无言,而是尝试用清晰的逻辑和简洁的语言尽快说清楚,但千头万绪,事件与事件交杂,这件事说一半又跳到了另一件,这件事和另一件事互为发生的背景与因果。然后就在嘈杂的午高峰中,我们说着我们中年遇到的事,每一件都是深重的跌落,每一件都是我们在电影和小说里没预习过的,都是头一次遇到要学习。做人难,做中年人更难,但也许中年人的剧本也有范本,但在国内怎么做一个中年的男同性恋这件事,却几乎没人讲过这个剧本的走向。当然不是什么「青少年哪吒」,也不是「北京故事」,而是纵横交错的悬崖和一步走错就可能万劫不复的深渊。
大概率被曾经是「好学生」的80后男同都会有两个剧本,曾经它们可以并行无误,然而到了社会时钟要求的年纪,这两个剧本就会有冲突。在他的年少的执拗梦想中,是要和爱的人领证,然后内啥,有不错的学历和事业。他对于自己想要办成的事情有极强的行动力,不肯服输半分。去年,他打破我们平时不怎么联系的默契,发了消息给我,是赴美领了证,可能是要给我个交代?我心里清楚,曾经他的那个剧本里要完成这些步骤的人,是我。然而当他坚定践行这一切的时候,可以分享喜悦的人,却没有父母。然后前不久,就在病房里,他竟然和父母出了柜。这一切无序和骇然的发生都在不可控之间,以我的判断他会继续以他的智慧来周全两个剧本继续并行进展,然而两个剧本却以不可控的方式交会了。我知道对于他来说这意味着什么。从他不肯认同自己的身份的学生时代就认识他,知道他的底色,因为我从心底里觉得我们两个在某些方面非常像,都是想要委曲求全哪怕削骨自伤也不肯伤人半分的「好学生」、懦夫和可怜人,却没想到他竟勇敢至此。他说,实在是退无可退了,若有半分余地,也不会在这个年纪和已经垂垂老矣的父母讲这些。或者说,如果有剧本可以预习,早点讲就好了,何必等到此刻,浪费了时光,辜负了所有人。
我现在大部分时候都一个人待着,有时候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但是,见到他的时候,我变得特别能说话,因为发现他每句都能听懂。
等他把自己说完了,就轮到了我,但是关于我自己,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是也需要做一些交代。虽然,我经历这些跌宕起伏,我虽没告诉他,但他透过共同的朋友,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他也一句都不和我说。而我却不知道他任何,都得他亲自决定来告诉我。
我说,你一定没想到我年轻时曾经那么自我自私,做事情做决定全凭直觉不顾后果,更不顾对周遭人的伤害,没想到成熟之后竟然竟自厌自毁。他笑着说,是啊。我想他应该首肯的不是我现在的消极状态,而是我曾经的锋利的刺和自私曾经伤他彻底,他赞同的是前半句。但是这么多年,我们其实还是有机会见面深聊,却从不提我们曾经的往事,就是我曾经对他的抛弃和伤害。他似乎没怪过我,一直还用最饱满的善意来抓住我们的感情,使其不灭,并且从不曾玩笑似的说一句:都是报应。他提醒我应该去建设自己的生活,不该自毁,但却也仅止步于此,从不曾多做半分。
我说我今年遭逢歹事的时候就在反思过往。我说我今年意识到我的人生彻底失败了,我一辈子最重视的两件事,感情和事业,都失败了。我是一个这么要强的人,这么坦诚地承认自己的失败不太像我。他愣了愣,不知所措。后来,我说我最近回忆了我人生中最幸福的几个日子,其中之一就是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学校的湖面结冰我们去滑冰,我和他,旁若无人的在冰场大叫、牵手、装作跌倒又在冰面拥抱,我说那一天我应该特别疯狂,因为我平时过于克己复礼,然而那天我实在幸福得发疯。他笑了笑说,那一天他记得。他没有再继续说别的。
我知道我曾经遇到了这辈子最好的人,然而他被我伤得满身伤痕。多年之后,在夕阳下我送他回去,我们聊到这些不太确定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青春却总是潦草的。当我盯着看他的时候他也会看我,也许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但是我这个在他的人生议程中已经不再重要的人,他现在出来见我都要借故却每次都像我们处在那个多雪和寒冷的冬天:信任、克制、敏感又忍不住地爱对方。我说那年冬天那么冷吗?我完全不觉得那时候冷;他说他昨天刚回学校看过,今年其实北京冬天不算冷,因为学校的湖面还没结冰。是的。那年冬天我们还青春,对人生充满畅想的愿景,觉得自己既能经营好感情,又能过得出漂亮的人生。但现在,我们都已经是怕冷的年纪了。
送他回去之后,我一个人开车,冬日白天很短,刚才还暧昧的夕阳光线已然降落,眼前是冬日北京的华灯初上和万家灯火,我突然簌簌地落下泪来。今天听了他未来要解决的问题,后续他可能也不轻易不会再来帝都,而他要解决的难题可能要占据他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我对他有信心,比对我自己有信心多了,然而我此刻知道,可能我们三年、五年都很难再见到对方了。或者会不会在无意间,刚才的那一面,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我曾经凭直觉做决定,横冲直撞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那么我到了我当时的想要的人生了吗?朋友问我会不会后悔。其实,我仔细想了想,人生其实没什么好后悔的。一切都是因缘际会,我们都在失去的同时又在收获,得就是失,失亦是得。落子无悔。
This my someone like you for him.
写于 2025 年 12 月 25 日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