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手记(1):拾年。

真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身边的基佬朋友越来越多,而且基本上都是单身的。聚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很少的人愿意动大脑来聊一聊工作前程什么的,大多数的时候,我们都在谈论「爱情」。

其实不仅如此。当我和更多的同龄直人呆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谈论最多的,也是「爱情」。

于是我经常会觉得所谓的经常的「挂心」,只是因为不可得才是最美好,而已。

经常我们聚在一起,三四个小时都纠结在与一个人暧昧或者缠绵或者相互折磨中,如此反复我会想要告诉对方也告诉我自己,「爱情」是他妈能理论探讨出来的吗?

今年以来,师兄经常会提到他认识的某对在一起多年的人又分手了。看到那些榜样们分道扬镳的时候,其实我想不仅是他们自己,他们的亲人,甚至是我们这些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知道了都会难过。在还没有靠谱爱情的时候,我们似乎都已经看到了爱情失效的样子。

于是,当有朋友提出来想要对long term relationship gay couple进行一些走访的时候,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欣然允诺了。这首先是因为我对这个题目非常好奇。在我自己以及周遭好友接二连三的不幸爱情故事以及去年读吴飞老师的《浮生取义》后,一直想要试图回答「幸福生活的可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近来比较忙,拉我一起做这件事情的朋友是做事情极其认真的人,我想有他在身后推着我,再加上我希望不要拉他后腿,这样我才不会半途而废,虎头蛇尾。

是否有合拍的搭档是能否一起工作的关键。

去年读人大人类学博士富晓星出版的博士论文,我在评论中向作者提问,为什么在书写同性恋群体的时候,都没有提到「爱情」?

作者在留言回复我说也许「爱情」应该成为其后续研究的方向。然而其实我自己也清楚,「爱情」这种东西,哪有什么共性可言,若真想加入到研究之中,该多么难以操作化并予以测量。这种过分个体化的个人体验式的东西是可以去寻找共性的吗?

我也读了不少对同性恋群体进行研究的书。这些书一般都是直男、直女来书写的。当研究人员以第三者的身份进入到田野调查或者访谈之中进行研究中时,我常常会觉得,他们对某个个案之中的某个事件缺乏感同身受的体验,在可能无比复杂无比挣扎的事情上,他们经常会草草带过;在诸多「仪式」性没有逻辑可讲但是却对事件走向起到重大影响的方面,也经常被误读会忽视。在他们是书写中,那种与自己「不相干」,同时刻意保持的对于同性恋的「理解」与「宽容」往往或多或少的呈现出来,让身为同性恋的我感到被忽视、被误解、被「原谅」的难受。

如果不是提供一种用以自恋的「讲故事」路径,同时不仅仅停留在提供素材上,假设我其实是想要找一些关于自己的困惑以及答案,我们会不会做的好一点?

在拖了好几个月之后,我们终于开始了第一对couple的约访。适逢粽子节,对方邀请我们去他们家里做客,看他们共同生活的「家」。

因为是第一组,我甚至连提纲都没有准备。谈话是在非常缓和的午饭以及午后进行的。男主角邀请我们喝他从家里带来的酒,身为酒鬼的我自然没有耐住诱惑,喝了不少。这肯定对访谈的逻辑和机构有较大的影响。这点是要自责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我们的谈话近似于随意的聊天,而不是一对一的「对峙」,因此喝酒喝到小晕倒是让我从语速快、勾心斗角的状态转向了温和和倾听的状态,这对于被访者的发挥应该挺有帮助的。

这是一个两个男人的家。最主要的表现就是三居的房子只有一张双人床。家具衣物摆放的整整齐齐,几乎让人连脚都舍不得踏下去,是我有限的人生中见过的最整洁的家。于是你可以想象,那个收拾这个家的男人,蹲在地上趴在角落收拾的场景,不免内心一片寂然。当然更多的是感动,就是因为被这样的温情所打动,在访谈中才彻底丧失不断的追问以及反问。

最后的访谈过程反而更像是「口述历史」。从2003年到2013年的10年间,他们故事的开端,发展,现状,以及不远的未来的计划。

若是一对一的访谈,我会更有自信的问一些敏感的问题。但是现实的状况是,我们是四个人,两个人一唱一和提问,两个人夫唱妇随回答。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就是「主内」的一方说了一些引子,「主外」的同学立马接过话来说:「他其实是这个意思blabla。」我也无从去跟另一方确认,你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啊?但是可以看出他们的默契。一方对另一方的翻译,往往可以看出两个人相处多年所确认的默契,是再怎么都装不出来的。

可是我除了听那些玄妙的「美满」,我更加想去看看他们的伤疤。在我这个内心阴暗的人的内心里面,更相信「伤疤」才是人世间最真实的真实。

于是,这就跟被访者很有关系了。还好我们遇到的这一对非常坦诚。我一直相信,敢于从牛逼哄哄的体制内出走的人,都是对自己极其诚实的人,而这样的人,对于所谓的「自尊界限」有更多包容能力的人。当你在问一些比较尖锐的问题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会是「你是不是在挑战我?」而是愿意跟你探讨,甚至愿意向你坦白。

虽然我们都知道,有更多的,无法言说。不管是光彩的部分,还是阴暗的部分。

提到他们的相识的时候,他们拿出两个相册。两个人分别为两个相册的主人公。他们甚至保留了他们最初认识时,彼此交换的照片;还有十年来一起经过的人生海海。

趁「主内」在打电话的时候,「主外」说,自己在外求学的时间都不曾将近在咫尺的欧洲各国游历,而是选择一个人宅在宿舍。他说,一想到希腊啊罗马啊那么精彩的世界,第一次看到竟然不是跟他一起看到就觉得很遗憾。所以还是留着将来两个人一起去经历吧。

看到相册时候,看着他们从青涩到成熟,从瘦削到微微隆起的小肚子,从意气风发到自信十足,突然想到北大清华都有的一个咖啡馆的名字:「拾年」。就像这两个小小的相册一样,共同生活的10年,是彼此将对方镶嵌进入自己生命的10年,当我们坐在端午节的午后吹着凉风来细数这些故事的时候,就像把这10年的年华一片片的拾起来。

我跟「主外」的同学说,我想你的母亲应该也会感谢他,是他把自己的儿子照顾的这么好。

是一起的经历,甚至有些足以摧毁人的经历,而不是学历、财富、性爱等等,让彼此如此确认对方在自己心里的位置,不离不弃。

走过来就是走过来了。没坚持下来,差一秒也不行。

珍惜爱你的人。不要轻言放弃。

“访谈手记(1):拾年。”的6个回复

  1. “他说,一想到希腊啊罗马啊那么精彩的世界,第一次看到竟然不是跟他一起看到就觉得很遗憾。所以还是留着将来两个人一起去经历吧。”

    这句话是最近几天脑子里不断重复的几句之一。好感动。

  2. 当研究人员以第三者的身份进入到田野调查或者访谈之中进行研究中时,我常常会觉得,他们对某个个案之中的某个事件缺乏感同身受的体验,在可能无比复杂无比挣扎的事情上,他们经常会草草带过;在诸多「仪式」性没有逻辑可讲但是却对事件走向起到重大影响的方面,也经常被误读会忽视。在他们是书写中,那种与自己「不相干」,同时刻意保持的对于同性恋的「理解」与「宽容」往往或多或少的呈现出来,让身为同性恋的我感到被忽视、被误解、被「原谅」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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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 赞同。 所以很想读你的研究报告阿!

  3. 我想起来了,你的《访谈手记》、《长进》还有《幸福》都是些坑啊……您太会给自己挖坑然后心甘情愿地跳了。不知道你神马时候才可以填满这些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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