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借我一年生命。『番外篇』

娘亲说姥爷生前脾气不好,经常发火,吓得他们兄妹五人屁滚尿流。每当讲完这些,她总是会语重心长的加一句:姥爷也是可怜人,脾气不好才会短命。

姥爷还是少年的时候,父亲去世,母亲带着襁褓中的弟弟改嫁。于是这个少年开始在家族中四处为家,吃着百家饭,仗着奶奶的疼爱长大成人,自立门户。然而那个年代有什么自立门户的资本可言,无非是大公社仍旧是百家饭,谁家比谁家也强不到哪里去。然而他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要供那个已经改了姓的弟弟读书。这个梦想是他心里的伤,他曾经被抛弃,他用供弟弟读书的方式向死去的父亲和改嫁的母亲宣誓自己的存在:我并不注定是一个孤儿。然而为了实现供亲弟弟读书的梦想,他却让自己的长子失去了上学的机会,把自己的小儿子送给别人寄养,让这两个儿子一辈子记恨。

我对于姥爷的记忆很少,记忆深刻的部分是他已经全身瘫痪,连吃饭都要人来喂。我经常周末跟母亲一起回到姥爷家,趁母亲和姥姥在闲话的时候,我会用勺子来喂姥爷食物。那时候他总是对着我傻笑,一脸的幸福,我一点都看不出来眼前的人跟脾气不好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他受了一辈子辛苦,终于满脸微笑,真是好。

后来姥爷走了,走的时候,才五十出头。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母亲的大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小姨本来是家里的明星,那样子也像是凋谢了一般。我们这些小孩子只是觉得每天可以吃吃喝喝,可以不去上学,甚好。哪里懂得永不再见是怎样的人生况味。

那个被送养出去的舅舅才因此第一次见到,看到他跟姥爷和大舅相似的骨架、脸型、眼睛甚至是神情,年纪不大却满脸忧愁。他只进到院子里,大舅接待他,他没有呆多久走了。姥姥杵在屋里没有出去,硬是撑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据说,小舅舅是来看看有没有家产可以分的,然而在葬礼的时候来要钱,确实不好看,就走了。说到父亲的去世,我想他可能并不知道他的跟他的父亲长得那么像,而被送走的原因,尽管姥姥总是对着我们无数次的讲,讲的时候无数次的哭,然而当事人心里的伤,谁也不知道会结出多深的伤疤。

按照家乡的习俗,姥爷必须在家里停留七天。七天里面,姥姥都像没事的人一样,张罗里外,生怕让大的『家族』里有什么意见。到最后出殡的时候,姥姥却不肯出来,于是才开始坐在里屋一直哭,大声哭。很多年以来,那一幕如此深刻的印在我的心上。我一直以为那个哭声只是一个仪式,是习俗。后来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她的哭声,岂止是忍了七天而已。

 

姥姥从16岁嫁到姥爷家。她选择婆家的标准很简单,有房有田,『没有公婆更好』。于是她爽快的嫁给了那个没有父母的少年,勤劳,勇敢,生儿育女。然后慢慢发现,自己的男人怎么跟牛一样倔。在吵架吵不和的时候,就往娘家跑,据说在一起生活的大几十年,两个人吵架打架要么就没有,要么就惊天动地,有一次甚至已经闹到要离婚的地步。那个年代的离婚多么震慑人心啊,然后姥姥看见这些自己的子女们一个个充满期待的惊恐的看着她,眼泪一抹心一软,留了下来。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大动干戈过。

对于姥姥来说,姥爷也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越是相处,越能理解这个男人为何成为今天的样子,为他洗衣做饭,为他养育子女,心疼他爱怜他,可是还是有恨的时候。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不留要供养小叔子?为什么不供自己的长子读书却要供小叔子读书?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孩子们都在极度集权的姥爷身边吓得没了魂。胆子最大的是小姨,『敢顶嘴敢不服从』,最终成为天之骄子的村里少有的大学生,因此幺女成了姥爷身边的心头肉。

在姥爷走后没几年,姥姥有一晚突然从床上掉下来动弹不得。送到医院才知道得了脑血栓,竟然跟姥爷是一样的病。那些日子,我也经常去姥姥家,守着她打点滴,在她孤独的时候陪她说话,打完点滴拔完针头才走。姥姥比较喜欢我拔针头,她好像对我就跟对我母亲一样放心。然而在家乡,姥姥跟外甥仍旧是有芥蒂的,我只将其当做替母亲尽孝道的方式。当然,这引起我奶奶的不满,虽然她总是以此向外人夸赞我的孝顺。姥姥生性敏感,生怕麻烦子女,先是要求我们在她的居室里买一个罐装的煤气灶,然后又靠着惊人的毅力恢复走路,最后又可以自己给自己做饭吃,在不协调的动作下,还能包包饺子什么的,这让上了年纪的奶奶惊讶不已:这个老婆子,真不简单!

今年过年回家,我被奶奶拉到一边说:『多安抚你妈妈,她不容易』。追问之下才知道姥姥又被查出得了癌症。在一个已经虚弱不堪的身体上,癌症简直就是在向他夺命。一家人合计姥姥已经根本受不了化疗。一家人四处求医问药,最后小姨终于偶得中药良方,姥姥服了一个月的药之后,病情又有了好转。闲不住的她又开始帮刚生产完的姐姐忙里忙外。

大年初二到姥姥家的时候,我仍旧按照奶奶的叮嘱装作对其病情毫不知情。可是一坐下,姥姥就问完学业和工作的情况之后,直接说:『我得了XX癌,活不久了』。听到这里,我忍住惊魂未定,旁边的妈妈和小姨开始流眼泪。我给姥姥包红包,姥姥一直推,说自己根本也没什么花钱的机会了。我虽然从小是在奶奶家长大,外婆家对我的养育实在有限,但那一刻血脉之间的联结突然将我击中,我竟然难受的心疼。在我的坚持下她收下了红包,然后她说她有事要宣布。姥爷走后她也一直计划自己的身后事。养老金赡养费什么的攒一攒,也有好几万块钱。她说她不愿意给子女添一分钱的麻烦,自己早就攒好了棺材钱。

回家后,妈妈说,她在姥姥生病后才知道,原来姥姥并不是曾外祖父的亲生女儿,她在娘家纵横十里,每当有大决定现在姥姥的弟弟妹妹仍旧要来请示姥姥的意见,原来她自己那么清楚,自己身后原来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妈妈说,她藏了这么久,在她觉得她真的就要开始倒数时间的时候,她才把秘密说出来。

而那个她随便挑了挑的少年,她一辈子爱一辈子恨的少年,也许并不是那么随机的事件。她如此懂得姥爷的心酸,是因为她自己一辈子也在察言观色中成长,谁晓得她在那么久之后选择嫁给的人却用一生来让她变得更坚强更宽容,姥姥将其称作『逃不脱的宿命』。而那个七日之后的嚎啕大哭,一定不仅仅是年少无知的我想的那样。那是她对于自己哀伤的生命的嚎啕大哭。为什么到了晚年,人生仍旧要如此沉沉浮浮?

可是我只是心疼母亲,姥姥要是也走了,她就成了一个没有爸爸妈妈的人了。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跟他有直接的血缘关系,那么她一定很孤独,想哭的时候都没有人给她一点点母爱。

 

还在读大学的时候,高中同学中还流行同学聚会,大家从北京上海武汉南京广州大连又重新聚集在高中母校,看着蓝色的校服飞舞;28岁的时候,真的连给高中同学打一个电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偶然看到高中同学来电,也暗自会琢磨,肯定是婚礼邀请,还在想着不接电话的理由。

但是说到聚会,就会有说不完的八卦。比如有人已经不是处男了,有人跟自己的师姐谈恋爱,有人出国了……曾经叱咤风云的自己开始想要躲起来,开始习惯另一种角色的转换,那会是未来的常态。然后一个消息被一个女生轻易的说出口的时候,吵吵嚷嚷的聚会变得安静;啊?什么?XXX去世了?

他们口中说的XXX,不是别人,正是学校足球队的队长,一脸帅气,白道黑道通吃;想象中这个人应该只能活一百岁吧?大家震惊的不是其他,而正是,为什么是他?那个想象中绝不会和死亡联系起来的人。再后来大家开始猜测死因,有人说是车祸,有人说是私生活不检点,然后有人说出真正的原因,是白血病。

高中时期正是韩剧大行其道的时期,白血病大家都非常明白,于是一个光头的XXX就在大家眼前浮现,那个曾经叱咤整个省足球场,博得无数女生尖叫的美少年,如同他患病的名字那样,消失了。

从前,死亡总是伴随着着衰老的过程,慢慢逝去;而这个人,跟你同样的少年模样,却已经成了往生的人。你们曾经几面之缘,也许说过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但是你可能会永远记得他。你甚至在想,他至少不用经历大腹便便的中年,将容颜留在最好的时候,也是好的。

我将这个消息告诉在国外的好友,她与她渊源很深,她说她在已过湛蓝温暖湿润的天气中没法不流泪。

小时候一个邻居家的小弟弟溺水而死;长大后吞噬人生命的原因越来越多,大学时期,几面之缘的师兄在日本留学时也莫名去世,消息传来,莫不伤感。似乎所有的逝去已经不只与年纪相关,我们曾经认识的人,某一天也可能是我们自己。

 

这已经是我不愿意再去回忆的一个故事。

认识她的时候,她笑靥如花。她从后面将我叫住,问我是不是某个博客的主人,然后留下电话号码。我本来这样就结束了,谁知道还有那么多的后续故事。

后来她就开始追我了。很直接,不转弯。我那时候还沉浸在对于H同学的深深痴恋之中,无法自拔。我将我的秘密告诉她,她有点吃惊,却不慌张,『我要把你变过来』。

那时候我们才认识两个月,我躲在盥洗室跟她电话,临了,她说,她也要告诉我一个她的秘密。然后电话那头的她说,她有一种先天性的遗传病,无法医治,现在的生命就在倒计时。

那时候,我真的只当她在开一个玩笑,而已。于是像对待其他的暧昧那样,仍旧对她忽冷忽热。

在我认识她的第二个年头,我临毕业,她病情加重;我已经相信那不是一个玩笑了。我早上载她去食堂吃饭,送她去上课,周末载她回家。那是一段很暧昧和甜蜜的时光,我不是她的男朋友,她也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去她家接她她父母也不会问我是谁;我载着她在中关村附近转悠,去人大华星看早场电影,在成府路飞驰,眼看着春天就要过完了,她也必须要住院了。

那年的北京夏天,我在炎热的各个政治考研班辗转,累了出来跟她打电话,鼓励她。现在再回头翻她生前写的日志,会知道她其实关于死亡是想的很透彻的。所以那时候我给她的电话其实只是为了浪费时间而已,就是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逗趣而已,那时候我的智慧水平什么都给不了她,反而是她的病友们之间的互相倾诉彼此分享心里的苦。她总说她讨厌半夜听到那些痛苦的哀嚎,我说那你快点好起来啊,可是她再也没有出来过。

她走后的好长时间我都哭不出来,总觉得她还没走,还在那里,只是出去旅行了。只是我后来打过去的电话发出去的短信再也没有人回复过,她的博客MSN和QQ也再也没有人更新过。后来真的觉得她可能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了,只是在跟我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直到她走后一个月,我仍旧每天如同做梦般,我躲在蜜友家。应该是深夜,我在恍惚间看见她的手,那是一双在挣扎着活的手。过早参透生命的她,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应该还是热爱和迷恋这个不完美的世界的。那一刻,我才第一次透彻的通透的泪如雨下。

 

年后听到好朋友说,共同的某个好友的母亲去世了。癌症复发。

第一次癌症被治好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好像上天的眷顾那样,又捡回一条命,口中的抱怨反而少了,每天都抱着感恩的心态在生活。

大学两年,是他们家最动荡的两年。因为母亲生病,当下的收入无法支撑,于是父亲开始外出赚外快。这一下倒好,不仅母亲的费用够了,就连儿子出国自费出国留学、疏通关系进大公司以及北京买房的钱都够了。一家人都觉得这是上天额外的馈赠。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谁知道呢?

等我们都顺利进入了职场,却听闻他母亲癌症复发。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于是我趁过年回家的时候赶紧去看看她妈,被化疗折磨的人已经没有了什么力气,只觉得声音轻飘飘的,但是仍旧在叮嘱我在广州要如何要如何,以后要跟朋友好好相处,相互协帮,看着我们长大挺不容易的,之类的。听着人很心酸。

年后才听说他母亲去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在万家团圆的时候送走了自己的母亲,没有通知任何一个人,就在春节的时候。他妈妈生前总希望看到他成家,他一直四处寻觅也没有遇到合心的结婚对象,到最后也许他也没有预料到,生命竟会如此短,短到等他找到结婚的人的时间都没有。

所以,怎么会有人可以借我『一年』。一天听广播,DJ说他最爱吃他母亲做的饭,然而母亲生前最后的话是,『人生太短了,短到连再为你们做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后记:

某好友今天在QQ上说,我整天发掘自己过去的故事真是没劲,看多了就腻了,他希望我能像给他讲电话那样说出他想要那些内容,最好是有营养的。可是我想说,我无意做任何人的人生导师,也不想做谁的心灵鸡汤生产者。我写作只是为了自我救赎,不为了任何目的。我不想因为写东西而出名,因此,我写东西也不会刻意去取悦任何一个人。如果说真的有什么目的,那就是我想表达一个不完美的我,然后我想要把这样的不完美记录下来。

我提议玩这个『命题作文』的游戏,其实无非是想偷窥下我周遭人的世界,对你们来说,让你们焦虑的感动的疼痛的部分,跟我的有什么不一样吗?需要定期给杂志交稿的我实在是厌倦统筹帷幄和谋篇布局,我真心只是希望找个地方来书写当下的自己,让自己放轻松,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多人对我的写作有意见,那应该表示你们对我有期待吧?我小小吃惊了一把。

出这个题目确实挺难的。最初的那篇算是一个引子,那是一个非常真实的回答。当然我知道,因为我的人生可能不仅仅只有一年,因此我可以再让自己对父母的爱酿的浓厚一点,同时去寻找我爱,也爱我的真正的『小太阳』。爱作为人生的终极问题,无法到达,唯有接近;另外就是想要对当下生活做一个反思,我希望能策略性的进行一些调整。很多人说不喜欢这篇,虽然我写的非常坦诚,也许是没有共同的疼痛感吧。于是今天写这篇『番外篇』也是临时起意,写到家事,于是想要串起来。到我们这样的年纪,会有不断的遇到跟我同样的遭遇,在我们变老的时候,我们的朋友,父母,都在变老,一辈子都在学习离别的课程。从这个角度讲,我真心希望大家都能以『借来的时间』的态度来面对我们的人生,真心对待父母、朋友、爱人,不要永远把爱放在未来。

最后,欢迎更多的人加入。谢谢你们愿意看我的故事,谢谢你们愿意分享你们的故事。

“假如借我一年生命。『番外篇』”的4个回复

  1. 工作在生死线上,难免对生死有点麻木,谢谢你的文字,至少唤起一点原本该有的对生命的敬畏。

  2. 这篇让我很感动 在教室差点流泪 我懂你的那份心 对父母家人的期待不能完全回馈 年纪走到28 我们的责任感也都或自觉或不自觉得沉重了起来

    1. 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个博客给你回复,我有点感动。
      很开心能与你分享这一面的我,我想从某种程度而言,这应该是我们的共同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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